第二十一章 走马灯_鼓浪烟云 - 火灭小说吧
首页

搜索 繁体

第二十一章 走马灯(2 / 2)

元艺,快快去睡觉。

我要搬晚风楼去,爸爸。

过些日子再说罢。苏甸坐在屋角藤椅上抽雪茄,见元艺在妍婴身边磨磨缠缠,并不十分在意,他随便问道,你母亲这末晚了到红楼做什么?打牌么?打牌要打得这么晚?

不知道,横竖她天天出去。

苏甸与妍婴面面相觑,元艺是绝顶聪明的孩子,立刻意识到自己说话不妥,就顺势撒娇道,爸爸,你不喜欢母亲,所以也不喜欢我,对不对?

苏甸有些恼火,你懂什么?你这鬼精孩子,倒知道嫁祸于人呢。去,将你的卷子拿来我看看。

元艺取了卷子,磨蹭着到父亲身边,然后飞出似的逃离客厅,躲在门后悄悄窥探,苏甸埋头阅卷,他因难得尽父亲的职责,所以今天阅读得分外仔细。

妍婴命丫头们收拾房间,他们搬迁晚风楼后,香粉愈发的放浪形骸,生活愈发的散慢无序,丫头们也就乐得敷衍了事,各自去玩牌斗草,在妍婴看来香粉统治下的每个房间都乱得跟十二级台风刮过似的。

苏甸则诧异儿子老道流畅的字迹,元艺在学堂里考试成绩不如元普优秀,过得去而已,字却写得飘逸而有神韵,很难相信这是十几岁男孩儿的字迹,看上去十分没脑仁的香粉,倒也结了个玲珑剔透的果子。

苏甸不禁微微笑起来,阅完卷子,喝了一杯可可,正要说什么呢,楼梯口就响起香粉懒洋洋脚步声,她很远就闻到浓郁的雪茄烟味,其实明白苏甸是到家了。她粉嘟嘟的脸遍布愁容,见到苏甸勉强笑了一下,竟比哭还难看些,苏甸知道香粉虽然经常制造些麻烦,却不算阴损,她是完全藏不事儿的女人,就问,怎么啦,哪里又不通畅啦?

苏甸难得有时间逗她,要是平时,香粉嗬哧就笑出来了,她其实是没什么心机的女人,但今天着实窝着一肚子火。

岂止是火,她哪儿都不畅,苏甸回鼓浪屿,她以为日子从此要好过些,没想到苏甸忙得顾头不顾尾,一年要倒要出游半载,回来又老泡在妍婴房里,岂止妍婴,还有客氏宝珠,有新买的绝色丫头,还有婆婆苏刘氏。

香粉想到苏刘氏不禁打了个寒战,苏刘氏眼睛看似昏花其实锐利无比,古稀已过的老太太醒时似睡睡时亦醒,她不想知道的事儿永远不知道,她要想知道就甭想逃过她的眼睛,在她衰老眼皮下,躁动不安的香粉简直度日如年,这就是她不愿意搬到晚风楼的最大原因。她近来跟猫五七姨太宝纹关系愈来愈密切,绝色的宝纹以前颇得猫五喜爱,偏偏是裹小脚的,登不了猫五愈来愈时髦的厅堂,事实上现在红楼登得了厅堂的还是只有九太太林时音。

在别人热闹的时候,宝纹老是青着脸躲在自己房里诅咒杂种林时音,香粉牌打得很臭,后来干脆就不打了,每天傍晚照例到宝纹屋里听她骂人,偶尔自己亦跟着诅咒几声,她们很有共同语言,说到融洽处,两人一齐窃窃,说到痛快处,咬牙切齿。

真是酣畅淋漓啊。

香粉止不住自己走进红楼的欲望,她频繁在宝纹房里进进出出,希望猫五灼灼目光有时能落到自己身上,但猫五视而不见,香粉不知猫五曾经发誓绝不染指苏甸的女人,还以为是自己特别讨人嫌,每每心灰意懒之际,便对着镜子痴痴研究起来,你越怕老就老得越快。

她今天生气的是苏玛雄,她注意到苏玛雄不止一次到红楼,风度翩翩的玛雄与目光灼灼的猫五谈笑风生,玛雄在黄楼总是巴结乳臭未干的苏姗,在红楼则向狐媚子林时音献殷勤,今日在楼梯上碰了个正着,明明是熟识得很,趾高气昂的玛雄却视而不见,倒好像她是猫五的老妈子!

香粉简直气炸了,一肚子郁闷急欲奔腾渲泻,要是以前肯定是对妍婴动刀动枪的,可如今妍婴不住在黄楼,事实上宝珠她们搬到鼓浪屿后她就没有什么机会向妍婴发威,现在她终于看到妍婴了,可妍婴今天不是自己一个人,妍婴和苏甸一起来的呢,香粉火气愈发的蒸腾,却又不好发作,在苏甸面前憋得脸色发青,她捂着脸回自己房间,趴在床上兀自痉孪不已。

妍婴,你快去看一看。

妍婴进房见香粉无言趴在床上抽搐,如火如荼,眼眶发红,无泪,额上亦无热度,腕上脉息倒急促洪实,心里明白了几分,她起身出来,对苏甸说,无大碍,你留下来陪她一夜罢,我先回去啦。妍婴呼唤小丫头为香粉擦澡,收拾被褥,又交代苏甸道,早点歇息,明日便风平浪静。

苏甸讪讪的,妍婴心中一片荒凉,携着小丫头姗姗而去。

她看来是有些生气了,苏甸望着她娟秀背影暗自叹息,可惜妍婴只是侧室,要是她在客氏那个位置上,香粉再糊涂也不敢如此放肆。

香粉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她穿着纯红缎肚兜,红绫睡裤,肌肤丰腴似雪,眼睛水凌凌地,她不知道自己要作什么,慵懒只是表象,毕竟年轻,温热血脉蓬蓬勃勃,丰润的皮肤天然洋溢着诱人光泽,苏甸最喜欢她刚刚洗过脸的样子,但她偏偏爱浓妆艳抹,好端端眉毛拔得精光,眉脊裸露,假眉深黑而细长,画在额头上,很高。

这么多妻妾,只有她敢如此穿着,苏甸蓦然想起那年在西贡她刚出道时的清纯来,他已经很久没和她在一起了,自然有些生疏,而香粉亦不若以往没完没了,她今天有些呆滞,有些僵硬。

苏甸说你没事儿吧?香粉气咻咻地,我能有什么事儿嘛,爹不亲妈不爱的,横竖你从来不将我当回事儿!

香粉今天一反常态,破罐子破摔倒令苏甸心头一揪,不由就有了几分怜悯,他陪笑道,我说这黄楼还是不宜久住嘛,你说如何,我看你还是先搬到晚风楼,往后黄楼重筑,筑得好一些,你要住哪儿由你挑选。

你说真的?香粉脸色渐渐转红,娇憨起来,勾着苏甸脖子,悄悄说起近来玛雄常去猫五家的事儿,苏甸心头一跳,却若无其事地说,腿长在他身上,要去哪儿是他的自由,我又不是他爹爹,是他爹爹也管不了嘛,香粉,比如我就不要你去红楼,你不也常去么?

香粉扭着身子撒娇道,我找宝纹聊天有什么大了不得的嘛?苏甸说我没说你有什么大了不得的嘛。

宝纹说玛雄要为猫五开飞机呢。

你说什么?

猫五要买飞机了。

苏甸眉头跳动着,你不要听了风就是雨,宝纹的话未必信得。香粉又撒娇道,一个土匪尚能买飞机,向来吉星高照的老爷你为什么连汽车都不给我买?苏甸哭笑不得道,何谓吉星高照?天下竟有如此糊涂妇人,你就住在鼓浪屿,要汽车何用?

我要坐,我和元艺都还没坐过汽车呢。

要坐汽车还不容易,我明天立刻买张票让你坐。要不我让司机明天送你到金沙去。

我才不去那乡下呢,我要有自己的汽车,我要让元艺去学开车。

你这个傻瓜,苏甸望着香粉眉飞色舞光泽四溢的脸蛋,元艺现在最重要的是读书,开车是车夫的事儿,要劳驾自己的儿子作什么?香粉不满地,你就是偏心,元浴回来说他在南洋常常自己开车的。

苏甸说那是玩玩而已。

元浴能玩,为什么元艺就不能玩呢,香粉还不罢休,苏甸却不耐烦了,睡吧,我累了,有事儿明天再说。

香粉难得有机会跟苏甸说这么多话,眨眼间忘了自己的烦恼,浑身肌肤寸寸活跃,宝纹说玛雄曾经发誓,要全力以赴为猫五效力,你为什么不重用玛雄嘛,我看他是难得的人才。

苏甸笑道,我说你不懂吧,偏偏又要多嘴,我有什么权利重要玛雄,玛雄亦无须我重用,玛雄是职业军人,我们做生意要职业军人何用?香粉撒娇道,保镖,你要用玛雄做保镖多威风嘛,猫五可以用,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苏甸哭笑不得道,睡吧,猫五的事儿与我们毫不相干,你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苏甸转身竟自睡了。香粉独自辗转反侧,次日苏甸起身洗漱完毕,回身见她瘫软如绵方陷于深睡,便叹口气,出来见丫头红玉口口声声呼唤元艺起床,唤了七八次,元艺方从梦中完全清醒,见到父亲嘻嘻一笑。

元艺,你要早些起床才是。

母亲想睡,我也想睡嘛。

你是小孩子要勤快些嘛。

小孩子更想睡呀,元艺说书上说孩子要比大人多睡觉呢,苏甸见他油嘴滑舌有些生气,又想不出什么话驳他,元艺见父亲沉默,趁机提出要搬家,我喜欢新楼,我要去晚风楼,!他有一搭没一搭挟着酱乳瓜,咸蛋,喝了半碗粥,望望父亲,背着书包就跑进暗迷巷,苏甸想这孩子长久跟着香粉想必麻烦,幸好天资聪颖,否则恐怕连书都念不清爽,苏甸埋头又食了一碗,看一看香粉还是没有希望起床,就叫红玉开门,竟自走了。

他到港仔后走了一圈,回到晚风楼,妍婴正举着晃荡的水壶为她的花儿洒水,苏甸埋怨道,你就是不听话,仔细把腰闪了。妍婴说我又不是风吹就化的林黛玉,年纪渐大秋风将至,动一动还有些生气,否则手脚都僵了。

苏甸说这毕竟是花工的活儿,太重。他接过她手里的喷壶,灌满水竟自洒起来,妍婴站在含苞待放的花丛里看苏甸劳作,笑道,看不出来,老爷现在还会干这活儿。

笑话,不会干活儿像男人么?

不会干这活儿的男人多啦,妍婴笑道,以前我们家里的人,就没有一个要做活的,苏甸说他们好命的读书人,自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是乡下来的剃头仔,什么活没做过?

妍婴说倒不完全是的,以前我们家的男人多半食乌烟,大事儿做不成小事儿还不做,个个瘦如轻风残月,你想想,单单镶银子的象牙烟枪就有几十支呢。

苏甸叹口气,妍婴,什么瘾都可以有,就不能沾染这玩艺儿。妍婴说抽乌烟是时尚,迎来送往都在烟榻上呢。妍婴想到老宅里那些润泽精致的紫檀烟榻,说后来家道中落,别的渐渐变卖了,唯有烟榻依旧。

烟榻倒也罢了,我看烟榻不过是昼床罢了,惟烟枪可是万万不可有的,妍婴,我们家以后什么都可以有,就不可以有烟枪,切记,切记。

时伯去龙头买油条回来,见苏甸提壶亲自浇花,慌忙一溜小跑,老爷行行好,快放下,我来,苏甸笑道,怎么,四太太可以浇,我就不可以浇啦?。时伯说四太太是闹着玩的,苏甸说我也可以闹着玩呀,难得在家,动一动总是可以的!时伯说不敢不敢,万一磕出个毛病来,老太太那里我如何交代。

时伯,你多大了?

属鼠,五十六了。

瞧瞧,我属龙,比你还小四岁呢,你能挑,我就不能挑啦?

不敢不敢,我是下人,做惯了的,老爷太太是龙胎凤体,要仔细保养不能磕碰。

苏甸搁下喷壶,别这样时伯。时伯笑得皱纹纵横,苏甸则满面红光,说起来你是我的老哥呢,时伯还是抢了喷壶,苏甸与妍婴站在一边看他蓬蓬浇那撮绿透了的佛肚竹,水珠儿活蹦乱跳,洇透了疏松黑土。

这时,苏甸看到一支单挑的花,很熟眼,鲜艳妩媚随风摇摆,刹时青了脸,妍婴,这里怎么也会有罂粟?

什么?妍婴愕然,这就是罂粟?

到底是富贵人家小姐,莫看你饱学诗书,实在是五谷不分哪,我苏家花园居然种起了罂粟,妍婴说不是种的罢,大概是它自己长出来的,我见它长得玲珑可爱,就善待它了,苏甸说这玩艺儿千万种不得。时伯,剜了它。

时伯嘎然停止浇灌。

等一等,妍婴蹲下来细细端详,怪事儿啊,这儿什么草都不长,怎么单单长出罂粟呢,罂粟是这末浓艳的花儿啊,哦,它还真是霸道呢,时伯,你把它剜走罢。

时伯剜了罂粟,说有钱人家种几株罂粟不算稀奇,不单花儿美艳,生大烟治胃气痛,效果是不错的,妍婴接过罂粟研究半天,老爷,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们那天去金沙,猫五驻地边上就都是这种罂粟嘛。

难道你不知道猫五收乌烟税?

哦?妍婴神思黯然,这可真是够缺德的,谁都晓得猫五在红楼禁止家里的男丁和下属食乌烟,妇人倒是不禁的,不过九姨太也是不抽的,听说他自己是沾都不沾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哪。苏甸不禁笑道,妍婴啊妍婴,你以为猫五是圣贤罗?

妍婴蓦然回神,哑然失笑。

苏甸回到妍婴的书房,想到猫五四处招揽人马,想到玛雄与猫五厮混,心中委实有些不安,又想到理元迟迟不愿答复自己,更添了些许烦恼。

他埋头翻阅上海《申报》,意外发现在“国内要闻”一栏刊登“苏甸独办鹭港铁路,将进京向交通部接洽”的字样,他读完报道不禁笑道,人没去成,文章倒出来了,这报纸写得怪细的,说总是比做的容易,许多事儿可不是我能说了就算的,如果这么好办就好了,妍婴你看,我已经忙了几年,钱也不是问题,此次北上,尚未弄出眉目,倒已经耗了一万余元,没想到在唐山做事儿这么费神。

妍婴不语,替他端来一杯咖啡。

苏甸命妍婴再起草一份电报稿给理元,理元不单财力雄厚,他嫡出女儿嫁了北京政府的内阁要员,也许他回来事儿会好办一点,还可以遏制玛雄为猫五推波助澜的势头?他为了避税离开答哩去星洲亦好几年了,说好安顿清楚就回唐山,谁知竟一再拖延,这究竟要拖到猴年马月?

他一根接着一接抽着雪茄。

妍婴被熏得难受,到小客厅沙发上坐着,竟睡了过去,一个迷糊醒来,见书房灯光透过那几支斑竹,点点滴滴洒到雕花回廊上,便茫然起身,见苏甸宽阔的脑门沉在浓厚烟雾里一动也不动。惊道,你怎么还在这儿,我还以为你到宝珠房里去了呢。

我想事儿,你睡罢。

妍婴赧颜,我怎么就睡成这样,大概是昨天没睡好的缘故,苏甸不语,继续抽烟,妍婴唤醒小青到楼下去预备宵夜,又亲自拧了一把毛巾给他,回过神来的苏甸盯着细磁碗里的桂元红枣糯米粥,摇摇头,妍婴忙调换了银耳莲子羹上来,苏甸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就想喝口椰浆,新鲜的,凉凉的解心火,这急皮猴脸的可做不了大事儿,你说是吧?他说着,笑了起来,妍婴看着心痛,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苏甸喃喃道,也许不是我想象的那么难,我们现在财力远远超过陈宜禧,耗费的心神亦比谁都多,我就不信在唐山做事会比在南洋难,倘若理元回来,上帝保佑他这次能回来,妍婴,你的上帝会帮我罢?

妍婴突然觉得好笑,却不敢笑出声来,静静地将他面前的碗碟一一撤下去,坐下来,重烧了咖啡,浓浓地端到苏甸面前,半开玩笑道,老爷,你可不能这样与主说话,耶酥基督替人赎罪,却未必要保佑人升官发财――

你又叫我老爷,苏甸突然火起,断然道,发财有什么不好,不发财你们有今天的日子?更何况我不单为了发财!罢罢,我不与你嚼这些不着地儿的问题,妍婴,你活得比圣贤还累,妇道人家,整日价想入非非,小心魔鬼将你攫了去!

妍婴噤口不语。

苏甸亦不说话,妍婴静静陪他坐了一会儿,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这些天苏甸喜怒无常,明明灭灭不好伺候,她幽幽叹了一口气,竟有些想念以前那些清静的日子。

注1、陈宜禧,中国历史上第二条商办铁路创办人,晚年因其心血凝聚的新会铁路被民国广东省政府接管而发疯。

热门小说推荐

最近入库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