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启程,寒风猎猎。
妍婴与苏姗穿着裘皮大衣,临风站在鼓浪屿黄家渡码头,苏姗依依不舍与毓德中学的同学们道别,鼓浪屿虽然开化,一般的女孩儿能读到初中毕业就算不错了,大家无限羡慕她的好福气,苏姗兴奋的眼睛在冻得晕红的脸上闪亮,别说,别传开来呀,你们要替我保密。我祖母还不知我是去读书,以为我是跟父母去上海玩呢。
年纪尚幼的韵琴嚷嚷,姗姐,姗姐,我也要去上海玩。跟着来送行的宝珠轻轻捏一下女儿的臂膀。韵琴撅起小嘴,妍婴温和地抚摸韵琴蓬松的短发,好好念书,以后有的是机会!
韵琴期盼地看着父亲,看得眼巴巴的。
苏甸微笑不语,一直到大家都进舱安置好行李,方悄悄对妍婴道,呀,你不要乱许诺嘛,我何曾答应韵琴去上海嘛?韵琴还小,而且无姗儿的悟性。妍婴反唇道,你得让每个孩子都机会平等呀,否则怎么跟他们解释?苏甸道,你说的当然也没错,不过我总是在想,男女还是应该有别。
妍婴不语,她不想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旅行以争吵开始。苏甸亦不再多说,妍婴与香粉不一样,她有权利支使男人而她从不滥用自己的权利,所以他格外疼惜她一些,另外因为她聪明,许多事儿便点到为止。
妍婴没有晕船也没有晕山,无论在暗蓝汹涌的公海或浑黄多沙的入海口,饮食起居寻常如初,苏甸玩笑道,妍婴,我当初孤身出洋的时候,你好像还没出生,否则我们肯定是极好的搭档。
你怎么知道我当初不是你的搭档?
难道你是我梦中仙女?
我是桅杆上傍船而活的鸥儿,喏,你看,就是那些贪嘴的鸥儿,妍婴笑道,有食即来,无食即去。苏甸道,你好势利啊,妍婴!妍婴说不是我势利,是我无力生存,我是女人,反正女人是总横在男人胸脯上的一条肋骨。
你说我有几条肋骨?
你自己摸摸罢。
唉,人有几条肋骨大概是一定的。
多多益善,不是吗?
真是胡说八道,苏甸见她一脸娇嗔,便顺势将她搂过来,这趟旅行初发时浩浩荡荡一大家子,沿途放鸽子似的,上海下了几个苏姗元普元艺,香港下了李意澄,驶出南海,除了仆人,就是他们了,倒像渡蜜月!苏甸恍然间想起自己和伊丽第一次坐火轮的情形,不禁百感交集:唉,老了。
老了你还横冲直闯,妍婴微微喘息,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愿意承认自己老的!苏甸有些吃惊地望着她渲红的脸,好放肆啊妍婴,你以前何曾这样说话嘛?你一出海胆子就大起来了嘛,世家小姐也会撒野呢。
撒野是谁都会的,妍婴说,你也很放肆呀。
我是一上船就要兴奋的!不,不上船看到海水也是要兴奋的。
妍婴笑而不语,任他为所欲为,直到这时,她才敢确信苏甸并无实质性毛病,换了环境就蓦然复苏,想必当时是心情不好罢了。
老爷,你也许不该回唐山。
苏甸无言,陷入沉思。
伊丽在答哩港口接船,见妍婴一身深紫丝绒无袖旗袍,风姿绰约走下弦梯来,因为热的缘故,露着雪藕一般的胳膊,紫色半高跟皮鞋在跳板上磕磕作响,便油然生出几分羡慕,想不到妹妹如此年轻漂亮!她由衷赞叹,从小丫头手里接过披风亲自为她穿上,仔细晒坏你的胳膊,这里与唐山不一样,日头毒呢。
妍婴抿嘴一笑,亲密地挽着伊丽手臂走进汽车,倒把捏着一把汗的苏甸撇在一边暗暗叫稀罕。
憨直的伊丽滔滔不绝介绍沿途风物,她的闽南话带着浓重番腔。真是有意思,妍婴欣喜道,老爷,我好像到了答哩才开始旅行呢。
为什么?
这才是番邦啊。
番邦怎么啦,苏甸逗她,我看番邦与唐山也没什么两样嘛。
番邦才有这许多琳琅满目的果子!也才有二太太这样火辣辣的美人胎子,老爷啊,咱们的二太太比国赓的二太太漂亮多啦。
伊丽心花怒放。
妍婴临窗而坐,将在上海烫剪得十分蓬松的一头乌发全掠到脑后去,绿油油的热带景色迅速从窗边闪过,她若有所思道,那一头是灰色的冬天,这一头是浓绿的盛夏,中间隔着无边无际的海水,蓝的,人是地里仙,一天走八千!
妹妹不晕船。
不晕!
不晕就多吃些果子,伊丽去为妍婴放洗澡水,妍婴望着自己面前鲜艳如火的果盘,赞叹不已,苏甸拈起一只浅棕色的蛇果,妍婴,这是龙蛋,答哩人叫沙腊的,你尝尝,这果子南洋其他地方亦是少有的,答哩是好地方,土里肥得流出油来。
见从来不投资农业的苏甸如此迷恋答哩的水土,妍婴不禁有些怅怅的,她接过果子剥着,剥了半天剥不开,伊丽却从掌心一咕噜挤出几乎是透明的果肉来,来,尝尝,味道好得很。
妍婴咀嚼着,柔嫩结实的果肉似香蕉又像菠萝,含混不清的汁液懒洋洋漫过齿颊间,她竟有些醉意,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甸说,你不要看南洋这么热,这果子收两三个月没问题的。
妍婴还是说不出话来。
苏甸原本要将妍婴安排到秋含那里,伊丽却说你何必多此一举嘛,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苏甸见她们两人融洽十分意外,就说我跟鸿图说好了的,此行妍婴由他陪伴招待,伊丽说要招待也行,叫他过来就行,横竖他整日在家里悠悠晃晃无所事事。
鸿图近来还吃乌烟么?
吃当然要吃的,不过你放心,反正他吃不多,理元兄到底是南洋首富,家底是吃不完的,只是累了我的秋含。
伊丽,你牢骚什么呢?
我敢牢骚吗?这门亲事是你订的,我有什么发言权嘛!
苏甸不言语了。
苏甸与伊丽久别相逢分外激动,趁妍婴去洗澡之际,深情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悄悄道,伊丽,你好似年轻了呢。
伊丽咯咯笑起来。
你笑什么嘛?
我笑你原来是很好骗的,我染发啦。
苏甸恍然大悟,头晕眼花,头晕眼花,伊丽,看来我们真的都老了呢,他摸一摸她有些浓涩的黑发,难过起来,伊丽的发顶亦微微稀疏。
这是理发店里作的么?现在理发店可是什么都能做,不过再做也没有你原来的好,伊丽,那时你头发乌油油地。
阿甸,那是四十年前的事儿啦。
我怎么觉得昨天似的。
你做梦啊。
能做梦也不错,伊丽,我是经常要梦见你的。
骗鬼嘛,阿甸,她很漂亮呢。
她岁数小,比秋含大不了几岁。
哦,伊丽有些心不在焉,苏甸说你在想什么呢,伊丽忙站起来,我打电话叫孩子们晚上回来吃饭,苏甸说要吃到外面吃去,何必麻烦。
伊丽忙说,不麻烦,我们家的厨师都快惯坏啦,平时闲得要命,你没听别人嚷嚷苏公馆仆人好命么,做饭做菜都是他们自己享用了,阿甸,孩子们要么各有各的家,要么出外读书,你说我自己一人能吃多少?
伊丽咧嘴一笑。
苏甸难过,伊丽,你还是跟我回鼓浪屿去吧,答哩的事给得利他们料理就行了,你终究是唐山媳妇,身边没有你我老觉得自己缺了一半。
伊丽摇头,还是你在答哩多留些日子罢,来一趟不容易,多呆几天想必大太太是充许的。
苏甸叹道,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如今唐山家大业大,要做的事儿太多了,我和妍婴离开太久也是不行的。
伊丽说我在这里要做的事儿也很多呀,得利他们几个倒能顶起来,可你看鸿图,实实在在就是个银样蜡枪头!
你不能跟他们一辈子呀。
可那是你阿甸创下的大半个江山,总不能在他们手里生生丢了去!伊丽突然站起来,拉着苏甸穿过走廊,进入后厅,苏甸会意地脱去木屐,赤脚在门后铜盆里净手,拭干,接过伊丽点燃的印度檀香,插在岳母伊努牌位前的香炉上,然后双双跪下祷告。
老伊努的皱纹灿烂如菊花。
伊丽,我们该把你父亲灵位接来啦,至少要有一张照片嘛。他是你父亲呀。
是他不要母亲的,不是我不要他。
可他终究是你的父亲。
是的,可他不要母亲,我要他做什么?自然是不能要他的!伊丽固执地扯上窗帘,苏甸拉着她的手正要说什么,伊丽突然冒火,阿甸,你不要说了,我就是你肚里的蛔虫,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的!
苏甸说,伊丽,无论如何你不能让母亲孤零零呆在这桌上,孤阴不阳有悖天理。
伊丽潸然泪下,我不管,有我呢,反正我是永远跟她在一起,难道我不是孤零零的呆在答哩吗。
行啦行啦,我一回来你就流泪。
我不与你说这些,伊丽挣开苏甸的手,自己拭净眼睛说,走吧,妍婴该洗好了,孩子们也快到了,苏公馆这些年来难得几回热闹,能热闹一回就是一回!
伊丽和苏甸一起回到客厅,留声机放着音乐,妍婴早就一身清爽坐在那里烧煮咖啡,见到他们便站起来,客客气气地,请喝咖啡吧。
啊呀,伊丽说,怎么倒劳驾你烧起咖啡来,这都该我来做的,阿甸,这是我特意留的一点巴西咖啡豆,你尝尝。
苏甸说答哩就产上好的咖啡,难道你的巴西咖啡就比较特别?妍婴忙说,巴西咖啡自然是不错的。伊丽似乎没听到她的话,一味地说下去,阿甸,你老说唐山的荔枝特别,自然巴西的咖啡也可以特别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是你们唐山人说的,不是吗?
妍婴听伊丽口口声声阿甸,觉得十分有趣,伊丽是苏家妻妾中唯一敢直呼苏甸其名的人,她这下才明白了苏甸总是不喜欢人家叫老爷的原因。她笑道,姐姐这儿过的可真是神仙日子。
伊丽说,你喜欢?喜欢就留下来与我做伴儿,让他自己回唐山,这下子我跟阿甸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啦。
苏甸眼巴巴望着妍婴,他很希望妍婴能说通伊丽回唐山,他在船上就跟她说好了的,可妍婴似乎忘了,一个劲儿说自己的,说真的,我倒想留下来,你看这拱窗圈着一湾涛声,变幻莫测,跟鼓浪屿观海园一般般,只是落日熔金,色彩似乎更浓郁些。
伊丽笑道,妹妹咬文嚼字儿,跟阿甸习惯是一样的,他以前在答哩就整日跟我说七说八。
胡说八道,那时我哪有时间跟你咬文嚼字儿。
伊丽反唇道,我是说,有时间的时候,苏甸笑着说,你可真是老番颠了,我们那时哪有时间,偶尔罢了。伊丽说你这不是咬文嚼字儿是什么?
好好,我言输还不行么?
你是从不言输的,阿甸。
苏甸不语,笑着走开去,坐在自己以前坐惯了的摇椅里,听两个妇人款款说话,偶尔拈一块自己喜欢的答哩小食。
这时仆人端上剥好的榴莲来。
妍婴打了个喷嚏,又打了一个,她惊奇地看着这金灿灿味道浓厚的庞然大物,与水晶盘里五光十色的散果相比,剥了皮的榴莲仍显得无比的霸道,无比的浓郁。苏
甸笑道,你尝尝,都说敢食榴莲才能呆在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