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婴小心翼翼拈起一点送入口中,却是甜郁浓香沁入肺腑,就又拈了一块,伊丽忘情拍手道,不错不错,你可以留下来的,要知道这榴莲正是最补人的东西!苏甸笑道,妍婴,打住,打住,别太贪食了,你要是食上瘾,回到唐山我去哪里去给你买榴莲?
我可以留下来呀。
你留下来,伊丽跟我回去?
伊丽说我们才不跟你回去呢,横竖你在唐山还有三妻四妾!正闹着,楼下一阵喧嚣,孩子们都来了,伊丽一个一个介绍,妍婴洗过手,一个一个给红包。
苏甸坐在一边眯着眼直乐。
孩子太多,妍婴压根儿就分不清楚,楼上楼下跳来跳去的小东西都是第三代,当他们呼啸着涌进来,聚在楼梯口东张西望,妍婴趁机一一端详,元浴的都带到上海去了,秋含的孩子白净一些,秋意的孩子眼窝深邃,肤色浓郁,和他们的爹爹没什么两样。
这么多的人只能分好几桌吃饭,偌大的厅几乎要沸了起来。伊丽说,我们这里每个周日都这样的,我厨房里的这套人马,就是为他们回家吃饭预备的,平日,偌大的楼里,就只有我这只老斑鸠!
妍婴望着苏甸笑道,苏家的人,倒有一半以上在南洋呢。
头晕了是罢?苏甸笑道,不要说你,有时连我也分不清楚,只有伊丽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伊丽说,阿甸,你现在南洋共有子婿孙儿二十五人,记住了,不过,很快就要再多出几个了。苏甸说你记你记,然后随时告诉我,女人这方面天赋总是比较好。
妍婴说,二太太,什么时候大家一齐回唐山过年去,老太太一准乐坏了。伊丽说,唐山老太太肯定不会喜欢我!妍婴情不自禁道,谁都会喜欢你的。
伊丽在打蜡的木地板上轻轻走,欢眉喜眼地,你安抚我呢,妹妹。有你这话,我活着还有些值得,是吧,阿甸?
苏甸只顾抽烟,微笑。
深夜,妍婴独自躺在伊丽早就为她准备好的卧室里,头轰隆轰隆响,异地印象太强烈,竟一点睡意也没有。
刚才客厅里人来人往,给她强烈印象的是苏鸿图,这个留英博士苍白的脸清秀异常,但很显然他体质孱弱,手无缚鸡之力,妍婴突然想起在鼓浪屿对苏姗穷追不舍的苏玛雄来,同样是苏理元的儿子,何以差别如此之大?
她干脆起床,趿着珠拖,披上纱丽倚在窗台上看海。她很喜欢这种随心所欲的穿法,无拘无束。从飘着雪花的上海启程,漫长旅途中她一直穿紧身旗袍,先是罩着皮毛大衣,然后是丝绒披风,漂亮是漂亮,夹得老紧连胳膊腿儿都不舒服。船愈往南走温度愈高,衣裳一件件剥去,最后换上轻松的纱丽,自由自在在卧室里走来走去,简直是妙极了!
可你怎么就睡不着呢?
回到床上,她仰头看天花板,上面是伊丽的房间,那是他们使用了四十多年的老房子了,妍婴想其实伊丽蛮幸运的,四十多年与自己的男人同甘共苦,白手起家,做了这么大的生意,苏甸呢,苏甸也是蛮幸运的,在南洋有伊丽这样能干的女人相伴,当然,没有伊丽,可能也会有其他的女人。
你呢,你究竟又做了些什么?妍婴想着,不禁茫然起来。
临到天亮她昏然入睡,梦见欢乐无比的苏姗穿着雪白婚纱,坐在玛雄飞机上,他们共同掠过蓝天,却冷不防让瘦削但强悍无比的猫五撞了一下,飞机爆裂,细碎的残骸散发出血红剌目的光芒。
妍婴嗳哟一声醒过来。
冷汗涔涔,阳光穿透椰林,正照在自己眼皮上。奇怪,梦中苏玛雄明明在苏姗的飞机上,妍婴继续躺在床上,追根究底地想,那么,为猫五开飞机的又是谁呢?苏姗,苏姗现在又到哪去了呢?妍婴被自己这个色彩缤纷恐怖梦剌激得心神不宁。
猫五粗糙的脸碎裂了,仍然目光炯炯直逼你的眼睛。妍婴再次从恶梦中惊醒过来,汗涔涔不知身在何处。不能再睡了,再睡下去你的恶梦永远不会醒,妍婴在单薄的毛巾毯里不屈不挠地挣扎着,硬是让自己清醒过来!这样的梦太吓人了。
阳光明媚,这正是热带地区最舒服的凉季,睡眠向来不好的妍婴因为做了恶梦而惆怅无比,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握着瘦长的玻璃水杯,望着窗外迷人的热带景色,却想起上海灰色郁闷的天空来,自从九月日军入侵东北,繁华的上海就到处是密布的阴云。
妍婴突然有某种大难就要来临的感觉,但却浑沌一片,说不清道不明,胡搅蛮缠,勒得她原本清明如水的头脑一蹦一蹦疼痛。
就在这时门突然拧开,苏甸笑吟吟走进来,昨晚睡得好罢?妍婴望着他明朗的笑脸,忙打起精神陪笑道,还好。
你脸色可不太好,大概是路上太累了。
不累。
别犟嘴啦,第一次坐这么久的火轮,能不累么,你今天好好休息
这跟坐火轮是没有关系的。
好好,不跟你多说,我们出去啦。苏甸微笑着走了,他说我们说得流畅无比,妍婴仍然倚在窗台上,楞楞望着他略显富态但依然结实挺拔的背影,盛装的伊丽从自己房间走出来,爽快地朝妍婴灿然一笑,染过的乌发厚厚挽成顶髻,顶髻下是永远的深眸大眼,伊丽深邃眼窝里燃烧着这个年纪女人少有的火焰令妍婴惊心动魄,那是久别重逢不可遏抑的喜悦。
妍婴深深低了头。
我们出去啦,伊丽亲自为妍婴端来咖啡和早点,更习惯喝清茶的妍婴慢慢啜着浓郁的咖啡,她平静地意识到伊丽肯定是苏甸生命中不可替代的部分,与伊丽相比,唐山的妻妾不过就是妻妾而已。伊丽于苏甸,就像猫五的九姨太于猫五一样重要!
想到猫五妍婴一阵心悸。
妍婴背着双手,缓缓在有些年头的楠木地板上来回走动,挥之不去的恶梦像一条细硬的铁丝匝着她的脑袋,她的太阳穴仍然嘣嘣作响,其实这都不是什么大事,苏甸就是苏甸,本来属于你的只有小小一点牵扯,妍婴摇摇头,似乎要摈弃自己一阵一阵袭来的恶劣心绪,她躺在窗边的消遥椅上仰望椰影摇曳,蓝天上,白云轮廓鲜明。妍婴食过那些奶香浓郁的西点,终于在椰影涛声间恬静地入睡,这下子连梦都不做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日里睡觉而不做恶梦。
妍婴深睡其间,苏甸和伊丽悄悄进来过两次,伊丽惊诧于她睡相的安静妩媚,苏甸则注目许久,欲言又止,然后轻轻掩上房门。
直到上灯时分妍婴自己睁开眼睛,头还是一点点的痛,门外孩子们归巢的喧哗令她不知身在何处。
她揉着惺松睡眼到浴室,让哗哗清水流泻全身,然后浅浅着妆,穿一领绛紫色晚礼服,徐徐走进客厅,惹起一阵惊叹,连苏甸都没见过她如此的光彩夺目。
刚刚从吕宋飞过来的苏玛雄眼睛一亮,殷勤道,四太太如此倾国倾城,难怪苏姗是如此的出类拔萃。妍婴含笑道,玛雄会说话,哄得我们这些半老徐娘心花怒放,你该不会别有用心罢?伊丽亦笑道,玛雄天然生就一张油嘴,妍婴你要仔细防着点儿。
伊丽妈妈,在您面前我不敢咧。
玛雄嘻笑片刻骤然严肃,啪的一个立正:甸叔,我是来带你们去会馆的,你们在路上这些天,十九路军和日本人在上海开战,中国航空建设协会发起捐献飞机活动,唐山来了许多人,其中有一些正是被调防的十九路军将领!
苏甸一腔热血沸腾,但他不露声色,鼻尖微微冒汗道,玛雄,这回你们是真的要打小日本了?玛雄笑道,甸叔,您是什么意思,您是说国民政府还是我?玛雄是军人,随时听从上级调配。甸叔愿意资助航空救国?!
苏甸没有回答,起身带着众多家眷驱车前往座落于闹市中耸脊飞檐的福建会馆,这里,人头攥动,肆意书写的横幅汪洋一般涌动。
伊丽和妍婴一左一右伴着苏甸站在当下又时髦起来的敞蓬跑车里,人潮如涌,玛雄站在台上演讲,他正在大声介绍几位被排挤到南洋的抗日将领,其中有十九路军名将翁照垣和他秀美时髦的太太,还有玛雄在陆军学校受短训时的同学徐玉明。
苏甸认捐了十万元,当下在答哩华人圈里掀起一阵捐献热潮,连郁郁寡欢的客运水次日亦从吕宋赶过来,捐了一万元。
玛雄大喜,介绍翁照垣徐玉明认识苏甸伉俪。他呵呵笑道,甸叔,跟他们比起来,我这英雄像是假的。
妍婴微笑着打量从未见过的徐玉明,徐玉明不过是中等个子,看上去不如苏玛雄魁梧,更不如现在在台上演讲的翁照垣俊秀,但他目若朗星,沉静中蕴着一股特别气息,他站在玛雄身边一直没有说话。
妍婴不由莫名其妙震颤了一下,苏甸则十分高兴,连连说,你们都是有出息的孩子,好好干,打出一片新天地来!
苏甸在答哩最大的闽南饭店宴请了所有被当局排挤到南洋的淞沪抗日英雄和众多捐献飞机的华侨,他慷慨激昂地说:我今天特意请大家在南洋吃我们的闽南家乡菜,现在我虽然已经回唐山,但我毕竟在南洋多年,特别了解南洋华侨一片殷殷爱国之情,我尽力,我的眷属也要尽力,我希望大家都来尽力,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我堂堂大中华,是决不能被小东洋人踩在脚下的。
年逾花甲的苏甸突然怒火中烧,面如重枣,他提起回唐山那年因拒绝入籍被日本人羞辱的事儿来:咱堂堂中华人士,个儿不比别人矮,赚钱的本事不比别人差,偏偏走到哪里都遭人羞辱,这是为什么啊,这全是因为我们自己骨格不够硬朗,我们在唐山没有自己的实业,而且内战频繁,当然就硬朗不起来……
苏甸声音低沉下来,伊丽坐在女主人位置上,潸然泪下,她明白苏甸此时是决不可能再回到南洋定居的,他这个伤口太大了!
伊丽难言的疼痛不知如何诉说,哽咽难语,妍婴见状,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两个人一齐走了出来。
妹妹,你不必劝我,伊丽接过妍婴的汗巾子拭泪,我就知道,阿甸是不吃嗟来之食,不吃回头草的人,现在唐山战事爆发,他就更不可能回来了,我也不指望他回头了,妹妹,唐山的事儿我鞭长莫及,我这辈子无缘再与他在一起了,我可将他全权托付给你了。
姐姐,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去罢?
伊丽摇头,这是不可能的。她反拉着妍婴回到灯火辉煌的宴会厅,看到刚刚从战火中死里逃生的徐玉明脸色微微泛白,倒关心地问,后生家,你怎么啦?
徐玉明蓦地站起来,欲言又止,突然,他嘶啦一声扯开白府绸袖管,再撕开缠绕的纱布,露出碗口大尚未痊愈的伤疤,伤疤血色充盈,一字一句地说:
为国家在前方浴血奋战本是军人的天职,服从命令也是军人的天职,不是我们怕死打不过日本人,可是倒底还是签了停战协定,日本人是不会罢休的……
徐玉明铜钟般的声音骤然暗哑,举座默然,只听得嗡嗡余音缓缓回绕在偌大厅堂,这时苏甸缓缓站起来,高举起一杯白兰地,后生家,我苏甸是不常喝酒的人,今天我偏偏要敬你一杯!
像以往一样,妍婴起身要代喝,苏甸突然怒目圆睁道,女人走开,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苏甸今天改用他说得不太利索的国语,国家兴亡,匹夫自然有责,为了表达我对十九路军的敬意,这杯酒我一定要喝!
他仰头一饮而尽。
妍婴愕然,少顷,珠泪盈眶,她嫁给苏甸近二十年了,苏甸其实对她是宠爱有加,从未说过一句大声话,可他现在全然失控,头发根根竖起,颜面似火,端正的五官全然移位而且都跃跃欲试,吓得妍婴欲奔涌的泪水甚至就凝在眼眶里。
他凶起来原来这么可怕,与那天在天海堂相似,但至少凶了十倍,这样的男人你一旦冒犯,肯定死无葬身之地,妍婴没法理解为什么苏甸一提起日本人就如火山爆发,她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这时许多血色汹涌的脸庞在她面前飞溅,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宛若鼓浪屿夏秋台风季节,狂风骤雨一齐旋转呼啸,妍婴突然双耳一阵轰鸣,眼前金星乱窜,渐渐地,她撑不住了,在众人呼啸中默不出声地倒下来,她倒在硬木餐椅下面,眼看着就要被踩伤。
徐玉明敏捷,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不顾自己伤口疼痛,飞身下楼,伊丽见状忙呼唤救护车,霎时三人全没了踪影。
苏甸还沉浸在自己慷慨激昂的情绪里,他鼓动大家救国救乡,一个劲儿滔滔不绝,直到秋含站在他面前,爸爸,爸爸,妈妈叫你到医院去,她昏倒了。
谁,你是说妍婴么?
不是她还有谁?
苏甸见年近四十的秋含一身滚圆,一脸的不以为然,倒觉有些好笑,便道,有这么严重么?秋含走下台阶,走吧,爸爸,去看看她,唐山女人总是娇嫩些不是吗?
苏甸一肚子疑惑,妍婴向来身体是比较好的,一路滔天的海浪颠簸,未见丝毫不适,到南洋不过一周,尚未游玩呢,怎么就娇嫩了起来?
妍婴躺在伊丽创办的济水医院,好一段时间方苏醒,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睁开眼睛就天旋地转,站都站不起来。
苏甸站在开敞式的大病房门口与医生商议了一会儿,医生说妍婴是非致命性的美尼氏综合症,与耳朵半规管失衡有关,开了些镇静剂,嘱咐她好好休息。妍婴闭着眼睛想到刚才苏甸的口气,止不住的眼泪竟滚了下来。
苏甸见大礼堂似的病房木床林立,对伊丽说,难道你的医院连个单间也没有吗?伊丽说我这是战地医院。苏甸叹息道,胡闹,胡闹,伊丽,难道你们指望日本人将战火烧到这里来?
阿甸,有备无患嘛。
你倒是战争预言家啊,伊丽,我原来还指望到南洋来避难呢。
苏甸说着回到妍婴身边,你看看你,好好的怎么就病了起来?妍婴已经悄悄拭去眼泪,闭着眼睛道,奇怪,我从来不晕的,怎么现在说倒就倒,一点儿道理也不讲呢。
没事儿,休息几天就好了,伊丽说,大不了我侍候你。妍婴颤声道,不可以,这是万万不可的。苏甸四处看了一下,伊丽,这儿实在不方便,我看还是让妍婴回家调养好些。
妍婴闻言忙起身,谁知睁眼哇的便吐了一地,掏心掏肺,肝胆欲裂,伊丽忙说你别动别动,她命护工抬来担架,挪上汽车,一直将妍婴抬上自家楼房,苏甸见妍婴始终闭着眼睛,好笑道,到家了,你何不睁眼瞧瞧。
妍婴说,你走开,我试试看,她闭着眼慢慢起身,蹭到沙发上坐下,微微张开眼皮,刹时间再次天旋地转,歪在地上,冷汗涔涔地流。
苏甸忙命人将她抬到床上,妍婴紧紧闭着眼睛,勉强笑笑,我想要不昏可是它非昏不可,我管不了自己,人要管不了自己可真是麻烦事儿,要不是徐玉明,恐怕今天就被踏死了,
歇会儿就好了,苏甸安慰道,医生说不是大事儿。
话是这么说,毕竟烦恼,苏甸踱到客厅里,见所有的人都吃过饭走了,只有秋含和伊丽坐在桌边等他。他下意识抚着自己的肚子,中午他就没吃什么,现在居然还不想吃。
伊丽亲手盛饭,苏甸说,虾膏剜一点过来,拌些辣,最好是醋泡的尖椒,否则胃口不开。伊丽忙说,要不给你沙茶饭?苏甸摇头,自己拌了一碗饭,喝半碗汤就算完了,伊丽担心地,你吃这么少如何是好。
这些天膏梁厚味吃多啦,吃那么多作什么嘛,伊丽,我发现你愈来愈把我当客人啦,苏甸点燃一支道地的吕宋雪茄,我阿甸怎么如此不顺,以前在南洋,唐山人把我当客人,现在回唐山,你伊丽又把我当客啦。
当客有什么不好嘛?
可这是我的家呀!
妍婴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睁开眼睛天地立刻是一锅浆糊,她不甘心,挣扎着起身,不出一刻便又轰然倒下。
完了,难道你经历千山万水到南洋,就只能躺在床上听别人唠叨家务事儿?!妍婴不得不闭着眼睛,一脸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