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不想走大路(注1),还要上山啊,我看你们是没有出头的日子了!猫五倏地刹住自己的怒火,脸色铁青,像一头受伤的灰豹在老红木林立的鸣凤厅窜来窜去,所有的人噤若寒蝉。
……
林时音百无聊赖,倚在铺锦缎的躺椅上翻阅有些稀罕的脂本《红楼梦》,心神不宁。
刚愎果敢的猫五一反常态,在换防问题上优柔寡断,开了一天会竟未解决任何问题,一向目光炯炯的猫五眼睛布满血丝,一进屋就倒在另一张躺椅上,这对紫檀雕花躺椅是林时音生日那天,海军航空处苏玛雄命人送来的。
林时音亲手替他沏了一杯参茶,猫五烦恼地推到一边,林时音轻声道,总得喝口水罢,猫五粗声粗气道,你让卫兵给我倒杯白水来,洗一洗这烟熏火燎的肠胃!她正要去倒水,猫五一把拉住,算了,不喝了,你陪我坐一会儿。
林时音无言,坐下,猫五一时亦无言,单听得墙上的德国时钟滴答作响,猫五长长叹了一口气,林时音担心道,你是从不叹息的,今日这是为何?
猫五骨节分明的五指撑着颜面脑袋,将粗糙的脸撑出一堆皱纹来,雨血风霜,说不清是狰狞还是愁苦,时音,你是怕血的人,兢兢业业跟了我这么多年,很不容易了,军机大事,本不该泄露予女流,不过今天例外,你我既相依为命――
林时音突然冷笑起来,你今天是不是太抬举我了!
我一向就抬举你,安静听我说,不许插嘴,猫五低低咆哮,随即和颜悦色道,好好听我说,十九路军淞沪抗战名震环宇,我当附其骥尾,当较有前途。我基本上决定服从命令。你觉得如何?
既已决定何必问我?
改变还来得及的,我尚未作最后的决定,我知道这是孤注一掷,大好大坏,我相信我猫五的命是没有定数的。
猫五虎着脸按捺自己,林时音突然笑出声来,眼里隐约有些泪痕,你早已经决定了,你决定了的事儿向来无可更改,无非是要在我这里印证一下,有这个必要吗?我横竖是听你的。
我今天要听听你的意见。
那好,我告诉你,林时音用汗巾子拭了拭眼角,我没有意见。猫五注意地盯着她,真的没有?没有我就要决定了。林时音点头,前胸隐隐作疼,眼前一道凛冽白光噼啪而过,右眼皮不由自主狂跳起来,她一言不发站着,心乱如麻。
猫五还是盯着她,时音,你好像不太舒服?
我舒服不舒服有什么干系?林时音终于承受不住,泪流满面,算了,我想还是说了罢!
说吧。
去也好,不去也好,我想都不妥。林时音低头拭干泪水,抬头道,依我看,你现在最好是红道黑道都不要走了,退出江湖,或者隐姓改名先离开一段时日,至少避开风头,我们可以到外地,也可以到国外。
猫五蓦然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开什么玩笑?要我猫五离开此地?!离开我经营了数十年的剌桐城,我逃亡?剌桐王猫五以前就从不避居外地依靠外力,如今是堂堂省防军混成旅旅长倒要逃亡了,凭什么?
林时音嗫嚅道,我是叫你暂时回避。
我凭什么还要回避!我猫五这些年山洞还没钻够么?猫五爆跳,林时音厌恶道,山洞无论如何是不能再钻了,钻亦无用!
那你说怎么办?
走,走得远远地。
时音,你好狠啊。
不是狠,是为你好!
好个鬼,我不相信,猫五仰天长嚎如野狼,端五节漆就的墙壁微微抖动,我就不相信,我就不相信天不容得我猫五!
林时音颜面雪白。
徐玉明很快随六十二师在剌桐港登陆,猫五精心组织了声势浩大的迎接仪式,鼓乐喧天,但更热火的是沿途老百姓自发的鞭炮声,持续不断地鸣响,红白相间的炮仗纸厚厚地,“老百姓的高兴是写在脸上的”,徐玉明后来给苏姗的信是这样写的,十九路军到处受到欢迎,这不足为奇,徐玉明暗暗吃惊的是大祸即将临头的猫五坦然自若的神态,他居然无时不刻带着戎装俊朗的九姨太,还有一只彪悍无比的德国纯种狼狗,毛色油亮,猫五近来略略有些憔悴,高大俊朗的林时音则光彩照人。
猫五就在在鸣凤楼设宴招待六十二师将官,徐玉明尽管早有思想准备,见如此排场还是嗔目结舌。
鸣凤楼架势肯定大于苏甸的天海堂,立在明清民宅群中咄咄逼人,崭新瓦亮,所有门窗均饰有缠枝花草和飞禽斗兽,那兽凶则凶矣,却都只有孤单的兽头,无根似的,一进门是清丽幽雅的酸枝骨剌绣围屏,围屏后是昂贵的紫檀桌椅间杂着时髦的洋式皮沙发,地方名人字画很多,博古架和壁炉上稀奇古怪的的摆设很杂,单是西洋座钟就几十个,大多是别人送的,所有器物没有章法地堆嵌在老红木林立,奇大无比的厅堂里,倒也令人目不暇接。
这是猫五筑就的洋楼中最不设防最豪华的一幢,没有地道,没有围墙。
很少有笑容的猫五今天笑容可掬,领着众人参观鸣凤楼,点点滴滴都不放过,林时音换了一身素淡的天青卷草纹锦缎旗袍,在客厅时用精致的西点招待徐玉明等不想去转悠的将官,与宾客周旋间她听到猫五阵阵响亮的笑声回荡着滚落在楼层曲里拐弯的楼梯上,眉间青筋便微微跳踉起来。
徐玉明注意到她的异样,端坐不语,林时音举起那只她自己用惯了的宜兴粗砂茶壶,将清亮的茶水倾在玻璃杯里,亲自一一递到他们手中。
林旅长不吃烟,不喝酒,唯嗜好这武夷大红袍,岩茶,林时音慢悠悠介绍道,这是他们特地从闽北送来的顶级春茶,从春天到秋天,就剩这么一点了。
徐玉明端起来一饮而尽。林时音再斟他再饮,其间一句话未说,林时音微微地笑,徐玉明想这丰腴靓丽的林时音也算是女中豪杰了,她身量甚至超出一般中等个子的男人,杂种优势,他突然想起不知哪本书上看到的句段。
这时猫五下来了,下令摆宴,霎时红灯闪亮,美酒佳肴上来,军乐齐鸣,徐玉明恍然回到军校生活,黄埔军校却是没有这些排场的,酒肉谈笑之间,苏玛雄赫然进门,徐玉明才知道原来是猫五在剌桐城外又办了个军官学校,玛雄又应聘作了校长,他招了许多慕名而来才华横溢的青年,临时拼凑了个西乐队助兴。
久日不见,徐玉明与玛雄并肩而谈,对摆在面前的山珍海味均视而不见,酒是琥珀色的,醇厚入喉,他们不经意间喝了一杯又一杯,今天玛雄是顶风飞行,本欲将猫五和林时音带回鹭港,猫五却托玛雄回航空处打电话告诉如今在红楼当家的宝纹,说他至少三个月不回鼓浪屿。
甸叔那里我还有任务呢,玛雄笑道,可在这里倒成了传令兵了,林旅长用传令兵都如此昂贵,这样的排场还不是小菜一碟。
徐玉明十分不解玛雄为何如此巴结猫五,鹭港海军航空处与林耀国的省防军混成旅其实并无任何行政关系,他说,玛雄,我始终就不明白,是你巴结他,还是他巴结你。
这个,怎么说呢?
说实话,你看中他什么?
实力,猫五实力雄厚。
你说的是什么,财力还是武力?徐玉明愈发的好奇起来,玛雄原本就是番里番气的直肚肠,就说,很简单,他财力武力都雄厚,且做处事爽快,从不拖泥带水!玉明,你一个劲儿问林旅长的事儿作什么?你们十九路军是正规军,难道还跟人家来争剌桐城这个地盘?
徐玉明不语,从最近的瓷盘里挟了一条寸把长的小海参慢慢咀嚼。
玛雄突然嘻着脸道,徐玉明,你身在声名赫赫的十九路军,风头已经出够了,咱不谈这些,谈谈苏家女孩儿,我对苏家女孩儿比较感兴趣。
徐玉明半真半假唬着脸道,玛雄,你一味的穷追不舍,也不管人家女孩儿愿意不愿意,你难道不知道同姓联婚其生不繁的道理么?
我才不管什么繁不繁的,更何况我们两家又不是第一次联婚。
徐玉明一笑。
玛雄强有力的手掌紧紧抓住他的肩膀,见徐玉明神态自诺,便道,我还真拿你没办法嘛。徐玉明说,玛雄,你追求人家多久了嘛?玛雄说,你说多久?这可不是久不久的问题,我想我生来就是要她的,玛雄说起苏姗眉眼须发皆动,你想想我苏玛雄什么女人没有见过?偏偏斗不过小小的鼓浪屿的黄毛丫头,无论如何这口气是咽不下的。
徐玉明沉默。
玉明,你倒是说说你的看法嘛。
我不信你真的想要她,你要的女人多了,更何况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是谁的?哈哈,徐玉明,你总不能说她是你的吧?
徐玉明笑笑。
徐玉明,你居心叵测哪。
那是我的自由!
玛雄很不高兴,正要说什么,猫五携林时音端着酒杯过来,二位英雄人物,何以在此地一个劲儿儿女情长起来?玛雄笑道,您怎么知道我们在儿女情长,我们论国家大事儿呢。
玛雄,你我彼此彼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有多少条筋我是清楚的,倒是徐处长我不甚了了,当然,你们都是英雄才俊,前程远大。不像我猫五大字不识一筐,是典型的老粗。
林旅长官话说得极好,一点都看不出来的,徐玉明话音未落,猫五呵呵笑起来,官话算什么,我要想做的事,天王老子也管不了,徐处长,你也不想想我猫五是何等人物,不过,我猫五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你们十九路军。
您怕什么?
唔,不是怕,是敬。
徐玉明微微一笑。
玛雄和猫五同时亦一笑,猫五坦然,玛雄心里却隐约有了一丝莫明的不安,他看着猫五一饮而尽,猫五这一年来奇怪地开了禁,除了鸦片烟,什么都要沾染一下,但似乎都不过量,当然,谁也不知他究竟有多大的量,部下怕他,连敬酒都带着几分戒心,总之除非他自己要做,否则谁也没有办法。
在今天的酒宴上,猫五视山珍海味如草芥,丝毫不沾,只顾纵情饮酒,饮至滑口,竟不再节制,徐玉明观察了一会儿,暗暗惊叹,平时不喝的人能喝这么多,要是别人早就烂醉如泥,而他依然目光炯炯,谈吐自若。
玛雄见徐玉明陪同猫五似乎聊得入港,就与林时音坐在厅右小桌上泡茶解酒,事实上他从来就无法介入这些草莽,他醉眼朦胧地说,今天这白兰地格外醇厚,后劲厉害,我头都晕了。
林时音说,这是剌桐城世家底年代久远的存货,平时是舍不得的,这也算是林旅长对十九路军的一片诚意。她信口说了一串洋文,见惯了西洋世面的玛雄惊道,你们如何有这东西?这玩艺儿可不是轻易能有的。
林时音一笑,神态有些暧昧,还有些淡漠,我不是告诉你这是世家底的存货么?你想想,这剌桐城与西洋通商有近千年历史了,连洋货都是古董了呢。
林旅长这是怎么弄来的?
玛雄,你就不要多问了罢。
林时音意味深长盯着他,眼波闪闪,玛雄倒不好意思了,百无聊赖玩弄自己手里的茶杯,心里还是惊诧万分,爹爹苏理元是数一数二的南洋巨贾,一生嗜好珍馐佳酿,收藏极丰,这样的好酒亦是不轻易示人的,起码他苏玛雄在南洋家中不过见了一二次。没想到在猫五的鸣凤楼不知觉间就喝了大半瓶,简直是暴殄天物!这猫五究竟有多少存货?
玛雄惊讶地望着神态略略有些疲惫的猫五,猫五正在军官堆里说话,目光一如既往地闪亮。这时林时音说,玛雄,你劝劝他。
你要我劝他什么?
离开此地。
你要他到哪去?
随便,随便去哪儿都比呆在剌桐城里好,玛雄,你帮帮我!林时音拉着玛雄踅进小套间坐在猫五偶尔歇息的沙发上,玛雄,你要能劝他离开,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儿,信不信由你。
瞧你都说哪去了,你为什么要他离开剌桐城?
你是军人,难道不明白么?
我不明白,我是番仔。
玛雄,你不要装傻啦,林时音哽咽,玛雄见不得女人的眼泪,犹其是民间传说中的女中豪杰林时音,忙说,好好,我明天就带他回鹭港,林时音说,你最好能带他远远离开,越远越好。
玛雄说我自己都不能离开,怎么带他?更何况林旅长是从不离开闽地的。你比我更了解他,你劝不了,我又有何用?
我还是很希望你能帮帮我,林时音无可奈何,两个人相对无言,都竖起耳朵倾听得猫五在大厅里笨拙生涩的笑语,恐怕他前半辈子笑声都没有今天多,他可真算是尽力了,林时音郁郁地想,与其听到他这样笑,不如承受他淋漓尽致的暴怒。
想到从前,林时音顿时目光迷离,轮廓鲜明的脸庞泛起一阵红晕,刹那间艳丽绝伦。玛雄惊诧地望着她,这些年来在红楼频繁出入,他和她熟络,彼此相处如家人一般随便,林时音除了天生怕见血,行事作派均干练如男人,玛雄从未见过她耳热心跳的儿女情态。如今单独面对倒不好意思了,他讪讪站起来,说我喝多了,到外头醒醒酒去。
我跟你去。
唉,你还是留在这里招待客人罢。
玛雄,你怕我。
我苏玛雄从来就不怕女人。
吹牛吧,林时音敏感地望他一眼,冷笑道,鼓浪屿的人谁不知道你苏玛雄在天海堂的苏姗面前百依百顺。玛雄说,那不是怕,林时音说不是怕是什么?玛雄嘿嘿地笑,林时音生气道,你笑什么?
我不笑难道还哭么?
玛雄,帮帮我,玛雄,我还没求过你呢。
我可热死了,你容我缓一缓,玛雄酒意愈发翻腾起来,血脉贲张,竟自走了出去,坐在那尊光滑的乌石上纳凉,林时音隔着镂花落地窗望着他恍忽身影,心绪不宁眼波荡漾,恰好这时猫五与徐玉明进来,猫五见林时音满面春色,心花大开,将徐玉明撇在一边,挽着她就走。
猫五凭借酒意,温热地在林时音身上放纵着他秋凉以来的第一次情欲,他学会了默不作声颇具复杂的行事,然而他愈不作声林时音就愈是麻木不仁,她一如既往任他为所欲为,闪亮的眼珠在黑暗中辚辚滚动,清醒地转着许多其他念头。默不出声的猫五文质彬彬,失去了以往迅疾凶猛的力度,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粘乎复杂的行事作派激起林时音强烈的反感,她第一次觉得他下流而无耻。
深夜,徐玉明入住偏房,浑身微微发热,对面的玛雄喝多了,酣睡如泥,将鼾声打得连天响,徐玉明爬起来,正襟危坐,想了很久,给在上海的苏姗写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