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锦襄:
审视一张老照片。
在这里你看见了那真正的过去。看见了那时代的屋宇,那时代的摆饰、服装,以及那时代的时尚表情,你感到了他们的时代情绪。对岁月的怀念给人以沧桑之感。而对历史的追踪,敬畏之余,更感到悲凉。这里有抒情,也有认知。
泓莹的《鼓浪烟云》,就是这样一张老照片。作者在这里提供了历史生活的长卷。因为它有一个广阔的题材,一个南洋华侨发家史的题材。作者的才力在于她的细节描写。在那些细致的描叙中,场景就这样充满了色彩、声响、光影、气息,如身临其境。这些工笔画卷确实提供了近代特定的地域生活的画面,展示了南洋。蓬勃但幼稚的商业气息培养了从封建经济出身的华侨们的资本主义经营思想。那些挑货郎担的唐山客们总有一些会脱颖而出,进入巨商行列。这就是作品的主人公苏甸。
这些场景所提供的“老照片”耐得住细细观赏,细细咀嚼。但《鼓浪烟云》是一本小说。这绝对是照片无能为力的叙述。就这个题材来说,它还真算得上当代小说中的凤毛麟角――南洋华侨家族史。就时间和空间跨度来说,都可以说一部长河著作。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这类题材就不多。
俞兆平:
我将这个小说与福州邓晨曦的《三坊七巷》对比,或者说,放在同等位置上来评论,这是闽南乡土和南洋风情浓郁的小说,我读完很兴奋,同时又感到深深遗憾,可能是作者性别的缘故,这个小说女人写得比男人鲜活得多,背景深邃,场面很大,可惜故事没处理好,一般作家很难做到的事,比如营造特定生活氛围,再现特定的场景、画面;比如令人印象深刻的细节,你做到了!相反,很简单的,作为长篇小说必不可少的,编一个好看的故事,没做好!作为篇幅如此之大的小说,情节太平淡太缺少起伏,这不能不说是一道硬伤。
太可惜了,就差那么一步,你应该去读读杨少衡的《俄罗斯套娃》,读一读阎欣宁、高和的长篇小说,想一想他们是怎么构思的,你太保守了,也许当时就应该把大纲给大家看看,我们来替你出些主意!(俞兆平先生文字由泓莹整理,未经本人审阅)
吴尔芬:
男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心中会有一个拟定的读者,他为这个读者写作;而女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心中只有自己,她为自己写作。好比说话,男人说话是说给别人听的,女人说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鼓浪烟云》跨度50年,空间连接闽南和南洋两个地域的家族史,说实话,这样宏大的叙事,一个女作家是很难把握的。纵观中国文学史,女作家叙述宏大历史还没有成功的先例,除非这个女作家已经修练成那种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男人和女人从生理到心理都是有重大区别的,不承认这个区别就等于不承认科学,就是盲目和自大。
宏大的历史必需由男作家来叙述,这就是我的观点。
泓莹:
难怪有人说吴大师有性别歧视倾向,不过吴尔芬有一点是说对了,作为女流控制这样的题材显然是吃力了,这个小说的毛病当然是明显的,当时作为体制内操作的东西,架构太大而又不能作深度挖掘,构思上也有一些问题,不过它引起的一些话题也许是有意思的。
正视这部小说的硬伤,对自己将来的创作是有好处的,不过就我这等天分一般的人来说,这本书能做到这种程度似乎已经不容易了。近来整理一些旧稿,发现自己一些中短篇小说的灵感常常来自一些人特殊的眼神,一些眼睛可以引动你久蕴于心的东西,一些想说却不知如何表达的东西,可能就被这个眼神所引爆,然后倾泻而出----我写东西向来随意而散漫,但《鼓浪烟云》例外,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沉甸甸地,一度泛滥的散文都不写了----
我不以为自己是在自言自语,理智上我明白作家绝不能仅仅为自己写作,这一点,我和高和的观点是一致的,小说是给人读的,否则发表与出版有什么实在意义?对于我来说,悠远的历史唤起的冲动是很常见的,时空距离对我这种喜欢独自行走、独自发呆甚于热闹社交的孤癖者来说,的确存在更神奇的想象空间,悠远模糊的历史碎片,被自己的想象和理解搅拌然后酝酿,然后倾泻而出。就我个人来说,这样的想象远比一个眼神引起的冲动更洪壮有力。
偷着乐:
写自己不熟悉的历史背景下的故事毕竟比写自己熟悉的故事难多了,要真实再现当时的人和事,的确需要具备“变身术“,除非是戏说的写法。我总认为,也能写自己出生之前的故事的作家才称得上真正的作家,只会写自己熟知故事的充其量只能算记者型的写匠。
杨天松:
这种小说并不好写。因为在这样的小说中,必须有一种现代性的诉求,即要求作家用现代性的观念去审察历史中的人和事,并在小说的故事情节推进中表达自己的价值立场。小说要讲一个故事,但又不能仅停留在故事的层面,它必须出示一个价值。这种价值有时候是内在于小说中的,作家并不站出来说话,有时候是在小说中直接借人物说出来的。
泓莹:
如果没有具体的历史背景和翔实丰满的细节,小说的人物是站不起来的,艺术的想象力是建筑在丰富的阅历和浑厚的文化底蕴上的,除非天才,我当然不是天才,从某个角度说,我算是勤奋,不能说自己的积淀很浑厚,我们这代人不可能有太丰厚的文化积淀,只能这么说,当你的写作能脱离那个微不足道的小我,不完全是个人情绪宣泄的时候,简直是幸运!
能这样写小说的确很有意思――于现实,你常常以局外人冷眼傍观,想着,然后心动,然后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于历史,你可以深陷其中,具体触摸那些遥远的人儿,甚至感觉到他们的心跳……
莫非:
这哪是小说,简直是刺绣!小说小说往小里说,小说和魔鬼都在细节里,细节都是要命的,小说的空间是辽阔的,你的语言就像我们用在摄影的“近距镜头,我喜欢这里不紧不慢的叙述和细节的光亮,虚构的力量是很强大的。
石兆佳:
这是清末民初一幅闽南和南洋的风俗画、风情画。
文章细腻地刻画了苏甸和南洋番婆伊丽以及和在闽南的正室客氏、丫环出身的妾宝珠、破落的书香世家出身的妾妍婴以及酒楼女出身的妾香粉的情爱,对日常饮食起居的描写极为地道。土匪出身的刺桐王猫五令我印象深刻,作者既写了他的为所欲为、作恶多端的一面,也写了他人情的、为造福桑梓修公路的一面。
我们从小说中可以看到儒家文化对华侨的影响还可以领略西方文明当时圣灵中国社会的浸淫。作者既典雅又通俗地用了一些闽南土语,如果要说不足的话,我更同意俞兆平先生的意见,小说的情节进展的确比较凝滞,对商场的描写较稚嫩。然而瑕不掩瑜,这是一部难得的好书。
锦襄:
这种工笔描写当然是现实主义的,大概因为是写旧时代的风物吧,作者甚至追求古典风格。几个主要人物都写得过于简单,如与主人公纠缠对应的猫五,沉溺于鸦片的聪明俊秀而又放纵任性的男孩,没有展开有层次的心理内涵,未免失之扁平。但写到某几个女性形象,却也接受了后现代的熏染,不正面写她们理性思想,而用大量的情绪抒发或情景烘托,以表达那些隐晦而又流动、若即若离、暧昧不明的情绪,以至有些人物性格看来很幽杳,有些莫测高深,有时甚至用了超自然手法,但也耐看。
黄哲真:
以鼓浪屿这个独一无二的象征性符号和具体场景为线头,牵连着鹭港、金沙和南洋诸地,以一个家族荣辱兴衰为主脉,选择独特的视角,在侨乡的底色上泼洒南洋重彩,在时空交错和人物命运的沉浮、人物性格冲突、矛盾线的交织、纠结之中,时缓时紧,时放时收地铺开了一幅既波澜壮阔,又丰富而细腻的贯穿几个历史阶段的长卷,雄心、义胆、仁德和鄙陋、奸滑乃至残忍、卑污交相映衬;琴心、剑胆、闺怨、柔肠百转千回。一个男人与一群女人,演绎出的故事韵味悠长------
锦襄:
像一切长河小说,作品构架很大,时间在半个世纪之间,经历了中国的三个朝代,展现了南洋在殖民时期的社会和经济形势。作者极力想写出的是唐山客们那种挣扎与成功的历史环境,和作为鼓浪屿寓公后的豪奢与败落。地域则在中国闽南与东南亚岛国之间,展示了广阔的生活风貌。不过,作为一部家庭史,作者重点似乎是在写家而不是写史。作者提供了必要的时代背景,但就是作为主人公个人奋斗史而言,历史情节也比较苍白,未能展现那艰难的每一桶金的积累与那不可违避的政治风云。苏甸很容易地发了家,而他决定回国,也只是他简单的爱国情结。他决不愿做番佬,也不甘于不平等的种族待遇。他愤懑地回国,也还有报国的理想。但国内的经济疲软,合作缺人,加上不可回避的土匪纠葛,要做的事不能真正付诸实现,还遇到很多缺失,而家事却又在一片繁华景象中显出下坡的迹象,到了抗日战争时期,他再有豪情也显得空洞无力了。
西土:
在这部长篇巨制中,描写南洋生活的文字占了三分之一略强,特别是用在主人公苏甸在南洋打拼十年的笔墨调子,可以说是浓烈酣畅。这个由剃头匠、搭帮客、卖货郎、头盘商等多种称谓集一身的中国第一代民族资本家,他的苦乐、沉浮、成败、荣辱以及幸或不幸,都被作家笔下的文字所涵盖,其中近乎肉搏的商战和血浓于水的儿女情长,这种国画技法般的递进式渲染,常常令读者惊诧于作家对地域史的一种深层次探究。
黄哲真:
苏甸自以初生牛犊的气概独闯南洋伊始,无论起步于榴莲小贩,还是开水果行、咖啡厅、兴办种植园,直至纵横商海、兴修铁路、造福桑梓、资助新政,,他人生的每一个成功阶段,都伴随着对女人的占有和征服,连缺乏性感又丝毫不识风情的小脚女人客氏,也在他雄性强劲、功夫娴熟的调理之下娇啼婉转、姿容生辉。不过,当我们感觉到主人公化解矛盾、平息风波,似乎运气甚佳,几乎步步踩到点,在他一生中起关键作用的女性也似乎类型化、脸谱化。
杨天松:
总体来说,《鼓浪烟云》是一部值得一看的小说。当然它也并非没有缺点。比如对人性的复杂性与罪性的刻画还比较粗浅。性的描写比较一般甚至有些雷同。语言的陌生感比较不明显。
黄哲真:
苏甸身边的姹紫嫣红,各司其职、各具特色,一个近乎完美的妻妾组合,人性的特征和性格的冲突,在作者笔下被归类、被抹平,甚至某种程度上被美化,美好的事物、光明面被放大了,阴暗面和不良因素被淡化或忽略了,即便到了末尾元艺投井自尽、香粉发疯这样一个对未来命运不祥预兆的重要情节,落笔也是轻的,缺乏铺垫和透析。
作者在这香气氤氲的伊甸园里倾注了太多的诗意、营造出了足够雅致的氛围,却使得人物在丰富的色彩中少了立体感,情节的推进也少了现实感,倒颇有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味道。尽管床第之欢在小说中占有相当的篇幅,对性爱的叙述,更多采用了虚、略、简省和朦胧的写法,不单全无“直击器官”,连“裸”字几乎都未出现,这也符合作者自我要求“干净”的带有洁僻倾向的风格。不过这样一来,人们对这么一群绿肥红瘦的女性形象的认识,也就难免差强,失去了洞悉人物内心世界的机会,“读趣”自然减却不少。
西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