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泓莹对小说场面的一次次铺排中,我不认为她在有意褒奖声名狼藉了几千年之久的封建纳妾制度,而是感觉她在用自己惯常细腻且敏锐的笔触正一件件剥离掉围在这种制度之躯上的遮羞布。这其实是一种叙述上的策略,这种策略在苏甸的姨太太妍婴、香粉、宝珠身上已体现得足斤足两,妍婴的报达恩情的盲从,香粉的幽怨青楼的神经,甚至是宝珠的脚踏实地的驯顺,都是对男权至上的一种嘲讽、一种反动。
作家试图在传达给读者这样的一个信息:脂粉气浓郁的家族是潜藏着相当大的风险系数的,这个风险系数在这种式样的家族里可与当下熊市里的散户所承担的风险系数相当,而且极易落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结局。
杨天松:
《鼓浪烟云》的故事价值是内在于小说中的。泓莹在这部小说中意外地讲述了一个理想幻灭的故事。这是符合近代史的历史现实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乱世的悲歌”。小说叙述了一个闽南剃头仔飘洋过海到南洋成为一个巨商的过程。他怀抱实业救国、实业强国的信念要在闽南修建铁路,开发闽西的矿产资源。他也在鼓浪屿修建了大批的建筑。他受过传统文化的教育,有强烈的家国观念,也具有明知不可而为之的精神。可是,这一切最后都成了虚无。从北洋政府到民国,他也没有修建成闽南的铁路。这就使主人公的存在意义获得了反讽的艺术效果。“现实”最终战胜了苏甸的理想,苏甸也最终明白了他的理想在他所面对的“现实”的无效性,所谓的“无效性”就是“虚无”。正是“虚无”或者说“无效性”使小说的观念具有一种现代性的哲学意义。
西土:
此刻的故事就像山涧的溪水一样顺流而下,它消蚀着岁月,令生命的年轮渐长。苏甸终于参透袭“一领长衫”能解决“全身心问题”的妙处所在了。这实际上是苏甸肉体与灵魂的一种向内的回归,尽管在最后他看似又出走南洋,可是他的心却早已被牢牢地系上了一颗千钧之坠,他走不出他的心畴,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在生养他的那片天地间。南洋虽辽远无际,活色生香,可是当苏甸真正找到了自己的落叶归根之处所时,他还是会变得安静无比,这从中可以看出故园里对人的精神的一种牵拌是被一根红色的血脉勒紧的。
作者有意识地在对红尘之上芸芸众生采取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势,并让他们自己接二连三地粉墨登场,在与命运的交涉中长叹短嘘,这样的文字功力自然而然会托举出每个人物的内心功利,从而完成了在特定环境之下所按捺不住的一次次不由自主的发泄。苏甸的每一段个人奋斗史,都被作家很巧妙地塞进了他妻妾们的万种风情当中了,这实则就是作家的故意,难道其目的就是能够为读者缓解视觉上的疲劳吗?还是另有所图,在所难免地凭借流年上的清晰刻痕让人物彼此间引起致命冲突而以利观瞻呢?
杨天松:
小说多处写了苏甸的“烦”――这是典型的存在主义的核心概念。海德格尔说,“在世本质上就是烦”“寓于上手事物的就是烦忙,而与他人的在世内照面的共同此在一起的存在可以理会为烦神”“烦并不是只描述与实际性及沉沦都脱节了的生存论状态,而是包括了这些存在规定之统一的”。但苏甸的“烦”更多的存在于他的商业活动的跌荡起伏、存在于他的庞大家庭的难于掌控、存在于他想要通过实业救国而实际的不可能……所有这些外面的失败、颓丧、幻灭都使他“烦”。他又不像乌石、月姑,他也不像妍婴,这些人都有基督信仰做他们的内住。对苏甸来说,这些尘世的“烦”真是无处倾诉。
高和:
感觉真的是一本好东东,下了苦功的东西,没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大量占有资料的功夫编不出来。文笔也很流畅、精致。我正在看,不过现在还没看出苏甸的性格特征来,伊丽倒是挺火辣的和童养媳性格对比很鲜明,南洋生活习俗描写,不知是你编出来的,还是真有体验,让人觉得很够味道。
风格特殊的作品,非常特殊,一般人写不出来。
技术上有个问题:人物对话没有用引号和叙述、描写分割开来,这种写法用于短篇小说、篇幅较短的中篇也可以,但这是长达四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肯定会在阅读上造成一定程度的困扰。对人物心理描写细腻,多层次,复杂化,有大师风格,但是,也会造成故事节奏的拖沓,总体看,不管销路好不好,都是一部具有收藏价值的作品。
遗憾的是加了那么多图片,一影视责编问我:这些图图是为了给文字作注释,还是文字是给图图作注释?没见过这种小说。如果加一些人物形象的绘图尚有可原,像过去的绘图话本也好,加的全都是鼓浪屿的照片,像鼓浪屿管委会的宣传片,太煞风景。
雨云:
鼓浪屿的风貌建筑带着中西融合的历史烙印。“西洋的底座中式的顶”几乎概括了这一时期的鼓浪屿建筑特色。书的插图,很多是作者亲自拍摄,有的现在已经无处可寻了。这也是我喜爱这本书的原因之一。鼓浪屿的弹丸之地,是外国人建立起来的微型西方社会,发了财的华侨,阔起来的当地人,进步的知识分子,甚至金盆洗手的土匪都挤进这个万国俱乐部。
锦襄:
作者细致地展现了一个历史时期的鼓浪屿。这里有刚开放的鼓浪屿,一面供着保生大帝,一面已经有了拉丁字母拼音的闽南话《圣经》了,也有放大了脚向修女们学习西医的女性。唐山客们更热衷于介绍从番邦得来的新知识,以印证新的西方知识的可行。朝代换了,鼓浪屿成为成熟的租界,大量的的东西文化的融合,但也看得出未经洗磨。它自行糅合着可融合和不可融合的一切,形成所谓的“洋场文化”,形成鼓浪屿文化特有的温馨气息。
夏敏:
重读这些细节,真是觉得猫五写得比客氏还好!
隔着两三辈人,单靠想象要再现逝去的时空确实不容易,细节的密集可能妨碍了故事进展,这个小说不靠故事取胜,那么长的篇幅,本来情节的扣人心弦是令人读下去的唯一指望,泓莹是有历史感的,但故事的跌宕起伏还是没有处理好,所以作品节奏感不强,不过,作品或多或少已经触及人性深处的一些东西,我最想看的就是这些东西,尽管它们已经不合时下的阅读口味。
西土:
与旧时代中规中矩的人物相比,小说中猫五这个人物则凸显另类,这个集饕餮者、屠夫、绑匪、渴望漂白的旧军人于一身的人物,他看起来是一个特定历史时期衍生出的滑稽角色,甚至是一个符号,可是一旦要用到他的时候,这个人物便会使情节骤然紧蹙,细节开始膨胀,并令人窒息,而一旦要让他消失的时候,这个人物就像是一团雾霭一样遁迹于草莽山泽之间不可寻。然而作家就是通过这个人物揭示了上世纪初叶中国社会在极度动荡中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领域所酝酿出来的襟寒若蝉般的情绪。因此,给猫五这个人物一个怎样的定位,其实就是给当时虚幻上层社会的一个怎样的定位。
雨云:
我说同情猫五这个另类人物,是基于他对秋声的爱。在秋声抱养到苏家,还不会说话的时候,猫五就喜欢她。猫五去苏家吃白食,也看秋声。苏家人除了客氏,就没有人欢迎他,看妹妹也是阻三阻四的。猫五去八都之前对客氏说:婶娘,秋声长大了叫她等我,我要回金沙来娶她。猫五后来有了很多掳夺来的女人,就是没有秋声。但是,猫五最终还是亲手毁了他对秋声的爱。猫五兵匪的身份也许是造成这种结局的必然结果,他不可能得到他真正想要的,他只能是摧毁。秋声“失踪”了,香粉说秋声要是嫁给猫五就不会出这样的事,甚至于妍婴也寻问是否秋声真的许嫁给猫五。不知作者写这个人物的时候是不是一种矛盾的心理,连受害的秋声也对他生了怜悯。猫五对秋声说:我当时要是要了你,就不会要那么多!你们苏家的人从来就看不起我,谁都不要我!一心要做大事的猫五,可以说他最初的动机就是出人头地,被人瞧得起,然后能够娶秋声。猫五貌似强大,其实是可悲的,更是自卑的,最后他才会一心要摆脱土气和匪气,直至丢了性命。我发现猫五这个看似不重要的人物着墨非常之多,全书达七十多处。除了苏甸去南洋,一回金沙,一回鼓浪屿,几乎都有猫五的影子。教训晚辈,妻妾谈话,地方议事,在场不在场等,可以说,猫五这个人物的存在和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发展紧密相连。如柔弱的客氏虎口救儿媳表现出来的坚强,香粉寂寞牢笼里的癔症,苏甸的安抚手段等等。还有就是时局的变化。猫五或明或暗,猫五的多重身份,猫五的起起落落,就是那个动荡社会的体现,甚至于他的葬礼、忌日也是当时社会风云变幻的再现。作者的宏观调控、细节安排能力,从猫五这个小人物身上可窥一二。
杨天松:
猫五这个人从小就有点怪。但苏家对他是有恩的,尤其是苏甸的原配客氏,苏甸本人对他也不坏。猫五身上有邪气,也有霸气。他从小就不喜欢读书,认为读书没有用。长大后混迹军伍,居然成为闽南枭雄。和苏甸一样,他也是妻妾成群。所不同的是,猫五的妾没有一个是黄花闺女,几乎都是南洋华侨养在唐山深宅大院的眷属。他原来很喜欢苏甸的养女秋声,但秋声嫁给了李维嘉的儿子李意澄。猫五算是经历了一次失恋事件。这或许是他后来逆反地喜欢强娶巧夺华侨眷属的心理内因。后来他强暴了秋声。秋声虽然与李意澄的婚姻不谐,但作为旧式女人,却也是刚烈的,秋声就蹈海自杀了。猫五作恶太多,后来被入闽的十九路军砍了头,结束了亦匪亦军的生涯。
泓莹:
我最不熟悉的就是猫五这样的人物,但这样的人物在民国初年是相当典型的,为此我跑遍闽南乡间诸多“土匪窝”,在档案馆查阅了大量闽南民军资料,这些素材几乎可以写另一部长篇小说,但这个人物还是写得不大好,有点漫画化,另外因篇幅和其他原因,的确也不可能着墨太多。人性是复杂的,如何让每个人物立体化,让他们自己跳起来说话,而不是作者在那里喋喋不休,这也是我所努力的,当然说总是比做的容易。
杨秀晖:
泓莹的想象力和刻划能力还是让我惊讶,到位的文字和表述,勾勒出立体的画面感,读来如身临其境。看她写闽南习俗细节,除夕的取瓦罐,炼乌糖,焖控肉,满月酒的剃头,穿和尚衣……分明是远古寻常巷陌里的作派,却被她悉数收拢了来,艺术的处理后,焕发出浓郁的闽南风情,叹为观止,美不胜收。苏甸的几个妻妾,在作者琦丽的笔触下,丰姿秀美、错落有致,遇到的虽是同一个男人,却各有各的性情和际遇。有的热烈、有的聪慧、有的温婉,当然也有的让人讨厌,如香粉,一个典型的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悲剧人物。
杨天松:
就是香粉,也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美,她被性的压抑所折磨,她与妍婴不合,更多的因素也是性的压抑所引起的心理病的爆发,她这个人本性并不坏。而且,她的命运也是很可悲的。
李秋沅:
我也细读了,作者用极富闽南语特色的语言写作,但是我担心对北方读者来说,读起来,要有一段的适应过程。也许,这就是此书仅能成为纯文学读物的原因。为了文学而舍弃市场,我相信这是作者所愿意付出的代价。当然,倘若遇到一位优秀的编剧,将此书改编为电视剧,绝对上乘,我觉得故事后半部比前半部精彩!前半部有些小细节情节上跳跃太大,如苏甸对客氏的态度,突然间一百八十度转变,似乎少了点过渡。情节节奏在这里一下子紧凑起来。此外这本书有的标点错了,遗憾!遗憾!不过时间会证明这部作品的价值,不容置疑,这是一本非常优秀的作品,纯文学作品。
西土:
我感觉泓莹的自信心超强,她没有偶尔地、有意识地因使用自己擅长的闽南方言而低估了读者,她在为了整个故事正面推进的过程中,表面看似无暇顾及读者的感受,其实这是她以自己的文本做抵押而对读者研判能力加以肯定的一种成功的文字招商。
泓莹:
其实我小心翼翼,明白方言应用必须十分小心。南燕兄当年读完初稿曾经和我一起探讨这个问题,他觉得我闽南方言用得不够,而且有些夹生,我明白他的意思,但仍然不敢放肆,仅仅将个别字眼改动一下。闽南话和后来的客家话,还有词根基本上与现代普通话差不多的湘楚方言毕竟不一样,闽南话基本上是古汉语的活化石,一些词汇用现代汉语甚至是很难翻译的。
我觉得值得引起自己和致力于闽南乡土文化的朋友们注意的是:闽南文化的挖掘,当然包括方言的适当运用,但如何将闽南语中生动的部分流畅地转化成让说普通话群体能接受的东西,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这个小说部分语言夹生,我自己其实也很头痛!台湾现代文学的乡土派尝试过纯闽南方言创作,我个人以为是失败的,因为北方人完全看不懂!
如何更准确更到位地(或者用“传神”)表现地域特色,而不仅仅是表象和方言,一直是我努力的,所谓的地域特色不完全是语言,是一种难以言传的韵味,一种久远的文化积淀,生搬硬套和“硬译”容易伤害到你要表现的内核,小说的内核好比人活鲜鲜跳动的心脏,有什么比小说的内核更重要呢?所以我们必须选择恰到好处的,流畅的语言来表达,这实在是太难了,不过,知难而作,也不失为一种挑战性的工作!
西土:
可以看得出,泓莹在她的这部小说里,非常得心应手于控制自己的语速,并让它时而流畅平缓、时而跌宕起伏,以此为读者营造着一幅幅她所倾心以慕的闽南地域风情。尽管从二十世纪初叶到现在早已物事人非,你方唱罢我登场,而且那些曾轰动一时的艳美华章也被撕成碎屑堆积在历史的角落里蒙尘接垢,可是只要稍加仔细给予甄别,仍然可以看到有一些不被岁月湮没的景致还在,山川、热带植被、从南洋刮过来的咸涩海风甚或是因改朝换代而极易被摧毁的巷井,它们还在,地域的血脉还在,天幕上的闽南映象还在。
(此文由小说作者节录整理,厦门晚报节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