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于小民完成了这件“大事”：推倒了压在于家人头上二十年，使他们喘不过气来的大山。他们终于可以挺直身子走路，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了。也终于为自己的婚事献上了一份有实际深远意义的厚礼。腊月初十这一天，三十一岁的于小民与二十八岁的刘英，也终于结束了十年马拉松似的苦恋，携手走上了人生的红地毯。
婚事办得非常喜庆，于家又呈现出历史上门庭若市，蒸蒸日上的景象。外面虽然白雪皑皑，天寒地冻，可暖洋洋的大红喜字依然贴在窗户上。与往昔不同的是，院子里络绎不绝的来往宾客，不是骑着彩彩红缨的高头大马，而是开着各种燃气的机动车辆。摩托车、轿车和各种农用拖拉机，混合的鸣笛声，使满院子里充满了现代的交响曲，热闹非凡。
意想不到的是，多年过着隐居生活的马先生，也携着“糟糠”来看望女儿和女婿，为外孙于小民“祝贺道喜”。
金宝的母亲金玉，也特意和现在的“如意夫君”开着“红旗”轿车，风光无限地回来参加了于小民的婚礼。
于小红的女儿，在旗文化馆工作的金美和现任文化馆的馆长乌兰伉俪，抱着已经三岁的儿子――巴特尔，穿着民族的礼服，成了婚礼上最靓丽的风景和最受欢迎的骄子。
亲戚们难得有机会欢聚在一起，自然追昔抚今，感慨万千。总归，还是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
更意想不到的是，在婚礼的晚宴上，赵中子也随着贺喜的乡亲，不请自到，一瘸一拐地进了屋，挤上了席位。
宴席上赵中子喝得酩酊大醉。
……
赵中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冰凉的土炕上，浑身打浑身（没有脱衣服）。这是自己的家吗？他搜视着屋内，看到的了炕梢儿自家的被褥还堆放在原处。他吃力地爬起来，望望窗外，窗外黑沉沉的。初十的夜晚怎么没有月光？他感到身上疼痛，脑袋里嗡嗡地响，这是怎么了？他靠在炕头的昏墙上，呆坐着，想发生的一切。
他只记得白天于家的院里热热闹闹的，早晨的鞭炮响了好长一阵，“噼啪、咚！”，每一声都震他的心。使他的心紧缩着，身上不断地打着寒战。他在炕上躺不住了，昨晚他没有烧炕。他现在的脚步越来越挪动得费劲，连往屋里抱柴禾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他吃完早饭，他又拄着棍子，出了他那个常年不透空气的黑屋子，到外面去溜达。他现在必须保持天天的活动身体，不然就有时刻起不来的可能。自从他得了脑血栓以后，他自己感觉一天不如一天了。
他望着于家的院子里，人来人往的，大红的喜字贴在窗户上，他才知道是于小民结婚了。他在想：于小民多大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于小民都结婚了。不知怎么地？他的心里却不自然地反复哼起这样一句唱词：“一阵凄凉一阵悲”，也不知是哪部戏里的词，没头没脑。边哼着，边歪歪斜斜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村路的积雪里。
村路上来往的人们，都是去于家贺喜的，三一伙两一串，走得匆匆忙忙，都好像没有看见赵中子一样，谁也不和他打招呼。赵中子独自哼着“一阵凄凉一阵悲”，在路上踽踽独行。
他的脑血栓导致半身不遂，是身体的一侧麻木，可思想还没有麻木。每天的日升日落，在他的心里已如同生命的倒计时。距生命的终点越来越近，赵中子却努力回想着过去漫长生命里的往事。
他也曾是一个苦孩子，而且一生也是几多坎坷，最终又落得现在的苟延残喘。可他心里明白，他的命运都是他自己一手制造和导演的，他开始反省着。
他从小被母亲撇下，可后来他却抛弃了父亲；他本来得到了于家的同情和帮助，可他却恩将仇报；他为了谋取自己的利益，却不顾别人的死活；他仅仅因为对马玉洁一个人的邪念，却不择手段，殃及了众人，甚至包括他的亲爹，制造了一场人间的长篇悲剧。最终他自己成了这篇自导自演的悲剧里的最后一个下场人物。
他的一生其实什么也没有得到，在他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时，他获得的也只是不安的慰藉。淫欲享乐，人间繁华，现在都已成了过眼烟云。他深感到，人生最痛苦的时候，是人生终点时的孤苦伶仃。
再大的手掌，最终也没能遮住太阳。看现在于成龙一家，一片兴旺的景象，赵中子也不禁为之感叹，真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赵中子看到当年解放军战士黄河出现在于家，他曾惊恐不已，他一手制造的于家冤案，不久就要大白于天下，他最后将作茧自缚，承担难逃的罪责。
可是于家得到平反后，却放弃了对赵中子诬陷的起诉。于家人看到赵中子已经过一天少一天的情形，对他的仇恨已经淡然，人生也不过如此！他们更珍惜未来的生活。
赵中子在村路上转悠了一天，晚上回到了家里，饿得已经是前腔贴了后腔了。他想引火做饭，可家里除了米什么菜也没有。他扶着门框哀叹着。看到过道那面的于家，院子里人们熙熙攘攘，正是到了晚上开席的时候了。他便想，自己反正也是这样了，吃一天，有一天。于是，他就成了于家宴席上的不速之客。
于家人并没有小看他，在于小民和刘英一对新人给客人斟酒时，赵中子也享受了一样的礼遇。于成龙以家长的身份，还特意为他斟了酒，希望他捐弃前嫌，以后做个好邻居。斟完酒，于成龙还嘱咐他少喝些酒，注意身体。
赵中子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嘴里“呜呜”着，说不出什么滋味。
同桌的客人们也都知道赵中子与于家的“特殊关系”，在互相敬酒时也都格外地“关照”他一下。
赵中子不知不觉地就喝多了……
赵中子半夜醒来，已记不起来自己回家的情形了，记不起是于成龙嘱咐两个青年人把他搀扶回去的。
他回忆着在于家喝酒时，于成龙对过去的淡然和对他的宽容，叫他无地自容，于家人表现出来的热情又使他羞愧难当。想起白天他跋涉在村路上的积雪里，自己痛苦的反思，他越感觉到自己的罪孽深重，甚至不容忏悔。
他想到自己现在被病魔折磨着，每天艰难地求生，再也没有回天之力了。人世间已经没有了他的任何牵挂，他仿佛听到了自己人生落幕的钟声。他的心一下子像坠入了深渊，他想：是该落幕了。
人世间的一切美好，本来应该属于那些创造美好的人们。
……
就在于小民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当人们推开自家房门的时候，看到天空又阴沉下来，下着这个冬天里的最后一场雪。家家户户的炊烟缠绕着雪花，一缕缕，袅袅地飘散着。
不久，人们发现赵中子家的烟囱，一直到了家家户户都吃完了饭，还没有冒烟，人也没有出来溜达，觉得奇怪，就来报告了队长――于小民。
于小民也觉得蹊跷，就跟着人去看。到了窗前，看窗帘拉着。就敲窗户，敲了半天，也没有动静。于小民就让人推门进到屋里查看。
进屋的人惊慌地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说：“队长，赵中子死了，你快进去看看吧！”
于小民和人们一起进了赵中子的屋，马上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农药味，到了里屋，果然看到赵中子顺着炕沿，已经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他身旁放着一瓶喝干的敌敌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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