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让儿子看到秦之恒身上的伤,他们不敢去刺激儿子幼小的心灵,这些都是大人们的事。
秦之恒每天不得不在红卫兵们的监视下在田里劳动改造,和那些所谓的牛鬼蛇神,反革命分子在一起。在红卫兵的眼里,秦之恒是一个极其危险,极其阴险,极其顽固的反革命分子,因此往往有好几个红卫兵轮流着监视他。他们故意不让秦之恒吃饱饭,一个强壮的大男人,劳累半天后连饭也吃不饱,肚子咕咕叫得他心里发慌,怒气也油然而生。
“小杂种,整天屁事不干,如今老子累了半天,连饭也不让吃饱!”秦之恒骂道。
他的不满与敌意很快被红卫兵们察觉,他们决定要好好整治一下这个罪大恶极的家伙。几天后,红卫兵们在河柳村开了一次空前的批斗大会。令秦之恒吃惊和愤怒的是,他竟把林月也拉去批斗!林月惊恐的站在人群中,焦虑的四处张望着,她在搜寻丈夫。很快河柳村所有的反革命分子都被带到了村子中央。所有被批斗的人几乎都被挂上了黑牌子,包括林月。林月站在那里,十分不安,脸色有些惨白,不时地看看自己稍稍隆起的肚子,一次,她的目光和丈夫的目光相遇了,她极力的露出一丝微笑。
这种微笑,只有秦之恒才能觉察出来,这时的微笑所蕴含的情感,没法用文字表达,也只有秦之恒用心才能体会出来。看到丈夫,林月什么也不怕了。批斗大会开始了。然而,周围的人却没像以前那样欢呼。这次唱主角的是红卫兵小将们,批斗的重点自然是秦之恒夫妇了。一个红卫兵命令林月和猕猴的老婆站在一起,林月很听话的走到了猕猴老婆身边。
“别怕,大妹子,没什么大不了的!”猕猴的老婆趁红卫兵不注意时小声对林月说道。
林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低下了头不说话。同命相连啊!
“都跪下来!”红卫兵冲他们喊道。
胡貌才第一个跪了下来,被批斗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都跪了下来,最后只剩下秦之恒夫妻。林月无奈地看了看秦之恒,也慢慢地跪了下来,低下了头。
“秦之恒,你敢不下跪?”红卫兵们大叫道。
“凭什么,老子又没犯法!”秦之恒说道。
林月抬头望了他一眼,示意他也跪下,可秦之恒就是不肯。
“你这个顽固的反革命分子!”红卫兵们喊道,“连你老婆也跪下了!你为什么不跪?”
“呀,他老婆好像有了!”一个女红卫兵惊讶的长大了嘴巴。
“他妈的,生下来也是个小反革命分子!”一个红卫兵骂道。
红卫兵们都笑了,那个女红卫兵笑得开心极了,好像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女人似的。林月低下了头,眼泪却流了下来。
“把这个顽固的反革命分子关起来!”红卫兵一拥而上,秦之恒被他们扑倒在地上,同时也有好几个红卫兵趴在了地上,他们都压在了一起,但最下面的却并不是秦之恒,他顺手拉了一个垫背的。
那个女红卫兵在一旁兴奋的跳着,大声尖叫着,在为同伴们加油助威。但最下面的那个红卫兵很快就撑不住了,喘着粗气喊叫起来,甚至还在翻白眼。红卫兵小将们很快一个个从人堆上爬了下来,一场拙劣而滑稽的表演很快收场了。
“先让他游街!”一个红卫兵喘着粗气喊道。
那个被压在最下面的红卫兵还在一个劲地埋怨自己的同伴。
红卫兵们开始叫叫嚷嚷的押着他们去游街,秦之恒走在最前面,一个红卫兵拿着一把破旧的猎枪跟在他后面。
“你会打枪吗?”秦之恒突然猛地一回头对那个拿枪的红卫兵说道。
那个红卫兵吓了一大跳,然后眼一瞪,叫道:“你少管!快走!”
红卫兵边走边喊口号,村民们则没人喊,只是静静的跟在后面,有点像哭丧的。后来在宋赖河的带动下,人群里稀稀拉拉的开始有人喊起口号来。
从那一天开始,秦之恒就被几个红卫兵关押在镇上的一个小屋子里,每天有几个红卫兵看着他。林月则必须每天到田里去劳动,乐竹没人看,她还得把乐竹带在身边,她干活,儿子默默坐在一边看着。林月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她是在饥饿中长大的,再加上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她干起活来有气无力,干一会就要歇一会,常引来红卫兵的辱骂和嘲讽。有些好心的村民常偷偷地帮她干活。她时常吃不下饭,有时好不容易吃下一点饭又都吐了出来,一点不剩。
这引起红卫兵小将们的极度反感。她的身子一天天垮了下来,她多么想念丈夫!她多想再吃一次丈夫从山上打回来的山兔!可是丈夫现在也被红卫兵门关了起来。林月每天回到家里,等儿子睡熟了,自己就会一个人走到院里偷偷的哭,不为别的,她担心丈夫,还有自己肚子里的小生命。这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还没出世就已遭了这么多的苦,还不如赶上灾害那几年!儿子长问她爸爸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万一坏人再来了该怎么办。这些话常问的她泣不成声。
两个星期后,秦之恒被红卫兵放了回来,他憔悴了许多。乐竹一看到他,立刻快活的扑在了他的怀里。秦之恒用长满胡子的嘴亲了亲儿子稚嫩的小脸蛋。他又看了看已瘦得弱不经风的妻子,竟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他已记不清上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好像是日本鬼子投降那会。他们仿佛是多年没见了,彼此发现对方似乎苍老了许多。
“这些小杂种,怎么能让你去田里干活!”秦之恒愤怒的骂道。
“没事的,我还行,只要你回来就好了!”林月已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丈夫终于回来了!
“明天我去和他们说一下,就说你病了,不能去田里劳动了!”秦之恒说道。
“能行吗?你不用担心我。”林月说道,“他们没把你怎样吧?”
“我能有什么事,那么多年的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秦之恒说道。
难得的团聚,似乎让他们忘记了所有的伤痛。
第二天,林月没去田里劳动,秦之恒对红卫兵说她病了。
“什么,恐怕是装病吧!”一个红卫兵叫道,“找人抬也要把她抬到田里!”
很快就有几个红卫兵闯进了秦之恒的家里,他们一见到林月便推搡起来。
“他妈的,我就说是装病!”那个女红卫兵说着猛地朝林月背上来来了一拳。
林月大惊失色,差点摔倒。乐竹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求求你们,小同志,别打我,我已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了,我现在就去田里劳动。”林月说着拉着乐竹就往外走。
“呸,还好意思说,还不如一拳打掉,反正生下来也是个小反革命分子,等长大了还得游街!”女红卫兵冷冷的说道。
林月在几个红卫兵的监视下又来到了田里,她感到背后还在隐隐的痛,但她的心却更痛。傍晚时分,劳累了一天的林月感到四肢无力,有些头晕目眩,她赶紧艰难的蹲了下来,以免摔倒。这时,一个红卫兵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根皮带。
“死女人,又要偷懒了?还没收工呢!”他蹬了林月一脚,骂道。
林月倒在了地上。但她赶紧又从地上站了起来。那个红卫兵又拎着皮带去别处了。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林月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疼痛,血顺着她的裤子流了下来,她的眼前一黑,倒在了那片她曾撒过汗水的土地上。她很快被人抬回了家。她流产了,孩子是个女婴。林月躺在家里的床上,面无血色,那个夭折的女儿似乎耗尽了她身上所有的活力,带走了她身上的所有营养。秦之恒静静地坐在妻子身边,用力握住妻子枯瘦的手,他在焦急地等待着妻子的醒来。整整一夜,秦之恒没合眼,他一直在看着妻子的脸,他想起了当年在太行山上打游击的岁月。
第二天早上,林月终于醒了。
“你感觉怎样?”秦之恒急忙问。
“孩子是不是没了?”林月边问边哭,她已虚弱不堪。
“别想那么多,先把身体养好。”秦之恒忙安慰道。
秦之恒早已没心思再去想别的,他只希望妻子早点好起来。
然而事情却并没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林月的病越来越重。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肉体上,林月都已达到了崩溃的边缘。
三月十七日,那是一个春光灿烂的日子,每家门前高大的槐树上都挂满了洁白的槐花,槐花在空气里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人们都在提着篮子折槐花,这时的槐花正是采食的好时节,把采下来的鲜嫩的槐花参水用面拌一下,再放些盐和油,然后放在锅里蒸,熟后吃起来无比可口,还有一股淡淡的甜味。林月躺在家里的床上,在这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静静地走完了短暂的一生,丈夫的呼唤,儿子的哭喊,都没能留住她年轻的生命,她的脸苍白而祥和,如同生前那样秀美。
也许是这个世界太吵了,她才走得那么匆匆。秦之恒像疯了一般,死死的抱住妻子的身体,不许任何人靠近。最后在村民们的帮助下,他安葬了妻子。林月就安息在太行山下。妻子的离去让秦之恒感到心像被人掏空了,就连这个世界也是空空的,冷冷的。
“是那帮小杂种害死了她!”秦之恒发疯似的咒骂着,他在骂那些红卫兵。
一天,他瞅准了机会,飞快地向那群红卫兵冲去,很快他们就撕打起来,如同猎人与狼群。不时的有红卫兵发出痛苦的嚎叫声,很快有几个红卫兵倒在了地上。终于他也有些寡不敌众,倒在了地上,很快他的身上踏满了脚,那些脚都在用力踢打着。
“龟孙子,打小鬼子那会你们都钻哪了!”秦之恒奋力骂了一句。
许久,脚都散了,秦之恒却依然躺在地上,他的左臂骨折了。但此时他却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他的脑子里,只有仇恨。最后,他被村里人送进了医院。秦之恒躺在镇医院的病床上,有人帮他洗去了脸上的血迹,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开始感到左臂在一阵阵的疼,胳膊似乎肿了许多。一个女护士帮他绑上了绷带。外面有人在喊口号。秦之恒的心脏突然很不规律的猛跳几下,有一种强烈的想呕吐感,他急忙用右手捶了捶胸口,一会,心脏又开始了均匀的跳动。他的思绪很乱,他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很快,他就那样沉沉的睡去了。他感到很累。
秦之恒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了。他突然想起了儿子!自己离开家这么久了,就留乐竹一个人在家里,谁来照顾他?谁来给他做饭?秦之恒一下子从病床上跳了下来,顾不上身上的伤痛,飞快地朝家跑去。医务人员竟没来得及阻拦他。他们以为秦之恒疯了。
秦之恒一口气跑到家里,他发现自己家的门敞开着,他喊了儿子几声,没人答应,院子里冷冷清清的,他顿时感到一股凉意袭遍了全身,还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感。他把屋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也没有儿子的影子。乐竹去哪了?秦之恒急得冒出一身冷汗。
他问邻居,他们都说没看见,其中一个女邻居说她早上去给乐竹送早饭时就没看见他,昨天晚上她一直把乐竹哄睡着后才回家。秦之恒几乎问遍了村里每个人,可没人见过他的乐竹。秦之恒害怕极了,他不停的四处搜寻着,他忘记了伤痛与劳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不停的驱使着他。村里许多人也在帮他找。天黑了下来,附近的山脚下他也找过了,还是没有找到乐竹。
附近时常有野狼出没,乐竹会不会让狼叼去了?秦之恒的脑门上冒出了冷汗。他不停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声音有些打颤。如果儿子也丢了,自己怎么对得起已经离去的妻子,将来又有何脸面去地下见她!这个世界上,乐竹已是他唯一的亲人了。此时,只要乐竹能回到他身边,他宁愿付出任何代价。秦之恒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田野里,像一只离群的孤狼,此时,他已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