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情当中,她已经分不清何时是明晰、独立、冷静的自己。就像北方的白杨树,树身上有无数的眼,它不知道哪是自己的眼,哪是别人的眼。
如果没有了爱,生命因何而存在?生命负载着漫无边际的痛苦,痛苦吞噬着血液,像孩子吮尽了冰砖的甜而留下白冰,失血的生命苍白而透明。爱啊,像回忆的音乐,忧伤,若有若无。那是忧伤的人才会感受得到的忧伤,是梦幻的人才会睁眼看无、闭眼看有的梦幻。
她再次裹紧被子,头低俯着,倦伏着,像童年时倒躺在青草山坡上一样,身体的微痛渐渐消失。
这栋楼里还有深夜不眠的人,钢琴声隐隐约约地传进了琼的耳中。
音乐似曾相识。
人对一切音乐都是熟悉的,就像他们熟悉大自然一样。不同的人喜欢不同的音乐,因为,音乐就像他们内心的疾病,它一拨响,他(她)的心弦就开始颤动,或甜蜜,或疼痛。
这音乐,将轻轻入睡的她带进梦乡:远处的山青翠而丰满,天空白云飘浮,洁净无比,风儿清凉柔和。这样的时候,从前恋人的那一番痴心妄想、心醉神迷,才如此清晰的被反复回忆。真是不可思议,谁能几次三番那般?世上所有,谁能如彼天真无邪、如彼有灵有肉?我的爱啊!
她看见他从山上向她飞奔而来,她的心跳得快要蹦出了胸。
“罗滋——”
她全身无力,仿佛那已经不是她的身体。
但她努力挣扎着,要向他奔去,她要结结实实的扑进他的怀里。她要在他的怀抱中哭泣,她要呼唤,要向他倾诉,向他求救:“救我,罗滋!我是从自然中来的,人世的一切都叫我吃力。我惶恐又孤独,永远如此!罗滋,只有你能够救我,只有爱能够救我……”
这个时候,她听见了远处的电话铃声。
电话铃声溶蚀梦魇,从地狱底层上升,由远而近,抵达她的枕畔,将她震醒。
它又一次急促地响着。
她迟疑着,想继续做自己的梦。但是电话铃声一直坚持不罢休,越来越响,固执地尖叫着,直到她完全回到这个深夜黑暗的现实。
铃声停止了,黑暗中一片空寂,它的余音退后,回到那些更加黑暗的角落,如猫咪一般,睁着眼,看她。
她抓起话筒,摸索着在键盘上,凭着本能的记忆,胡乱按了8个号码。
“喂,亲爱的,你听我说,创业板它怎么就跌了呢?气死我了!”
一个陌生的经济动物的声音。
她赶紧挂掉,准备再次沉入梦乡。
她掖紧被子,电话铃声突然又惊心动魄地响了。她突然心跳,似有某种预感,拿起话筒,轻轻地问:“喂?”
“我是shyly。”一个腐烂的声音。
她刚要挂掉,shyly急促地叫:“你不要挂,听我说……”
第二十一章佳偶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
我的良人在男人中,如同苹果在树林中。
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
我指着羚羊或田野里的母鹿嘱咐你们:
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圣经》:雅歌第二章)七十八琼一辈子也忘不了罗滋看见自己时的那种惊喜,仿佛她真是他的荒漠甘泉。
病中男人的衰弱,会比女子更为突出,因为他曾经那么强悍。他的活力似溃堤的河水,很快就流干了,所以,他苍白、瘦削,下巴薄薄的皮肤上,青色胡茬密集。
而且,长久卧床,长时间看病房苍白空洞的墙,也几乎使他的目光空洞起来。
琼轻手轻脚地出现,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睡了。她伸脖张望的那一刻,他也几乎同时发现了她,他的双眸立刻像春天的湖泊一样明亮,并涌溢出暖潮。随即,湖面澄清,水波盈盈,可爱的女子姗姗来临,映入波心。还是那张光滑洁白的面孔,柔软卷曲的头发。神情有些不安,有些忧虑,睁大了双眼寻找他,目光中似有不尽的询问……
“哦呵——”
他几乎一跃而起,压抑不住自己,发出这样的叫声。
如果是在他的青年时代,他会用热情洋溢的歌唱,来欢迎他的所爱。
他想伸出双臂将她拥进怀里,但眼下他做不到。直到她轻轻伏进他的怀里,他才发出颤抖的问候:“爱人,你总是要在我受伤之后才会出现吗?”
他的声音很低,有些呜咽。
但她听见了。
她以为那是因为他太虚弱的缘故。
她不言语,只是不断地抚摸他的头发、脖颈,像一个母亲所做的那样。他一动不动,愿意承受这份柔情,紧紧地贴着她,缓慢而深长地呼吸,将她的气息一点一点地注入自己的灵魂之中。
她为了看他,轻轻推开他,抓紧了他的手,在床沿坐下来,倾身向前,尽量离他更近些。
她真的像个母亲,而不是情人。原来,真正来自爱人的那种爱,是复合的,她给他的,永远不会是一种,而是很多,就像他所需要的那些药丸,什么是对他的心灵有利的,便是她要付出和给予的。
她温柔地伺候他,又在他的额上轻吻。
她耳语般地说:“是你,是你拒绝我,一直都是这样。在你健康的时候,你支配着我,支配着一切。你不关心我的感受,你怕我提要求,怕我使你失去你应有的自由……只有这个时候,眼下,你才无法支配,才温和、温驯。因为,你是伤者,是病人,是孩子。”
她再次俯身亲吻他。
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入她的声音,她的气息,领受她丰满温暖的身体在他手背上、肩头和脸颊的烫贴。
这是男人从他所爱的女人那里得到的万千幸福中重要的一刻。这一刻,他嗅着她的身体特有的那种植物的气味,更将来自她呼吸的那苹果般芬芳的气息,深深地吸入,储存在自己的胸腔里。
他闭上眼睛。
她是唯一的。她的声音,言语,气息,温度,都是唯一的。她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往耳根和腋窝喷“毒药”、“地球女人”或“夏奈尔”、“三宅一生”,它们的香型都似化学药品,他对这些香味格外警惕。而且,更可怕的是,那些整天为了妆扮而磨磨蹭蹭、几个小时出不了门的女人,她们常常因为在香水加油站买到假货,而使自己不定什么时候就发出了怪味,却不自知!
只有琼,她永远都有着苹果的芳香。
这是他的营养。
他曾想,如果哪一天他双目失明了,那么,在人群中,在女人中,他会凭着这气息而将她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