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灯火豁亮,把黑夜映得如白昼一般,夫妇二人看清了那厅中之人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儒生,那儒生脸色阴沉,怨恨的目光径直投向二人。海村正扯扯妻子,双双跨步入厅站定。那中年儒生并无所动,一双冒着毒火般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二人。海村正见大厅上空荡荡的并无一物,儿子也不在厅中,道:“请教阁下的万儿。阁下与我夫妇有何仇怨,为何抓我儿子要挟?”那儒生缓缓张了口,一字一顿地道:“白书堂席清。”海夫人听他报出名号,只觉身入冰窖,这“席清”二字听在耳中,可真比眼见妖魔鬼怪还令自己不寒而栗,心道:“是他。他样貌变了许多,若非自报家门,我就是与他迎面相逢也决计认不出。”
这席清便是二人要找的大仇人,武功之高,更在同门师弟欧仲昆之上。海夫人心想给此人捉去了儿子,不但救出极难,若有不慎,只怕性命也要送在此处。海村正与妻子也是一般的想法,但心中另有一重复杂心绪。他原本在心中隐隐盼望约他夫妇之人便是这席清,否则若捉走海忆泉的是另一个武功高强之敌,以致命丧其手,便不能再给泉远见报仇。此时暗想:“我原要去寻此人,今日正是给泉大哥报仇之机。报得了最好,否则我和阿璇就一死以酬泉大哥恩德,也不枉相交情谊,只是不免连累了龙儿小小年纪也要一同丧命。”当下高声说道:“席清,咱们之间纵有种种恩怨都与我儿子无关,你快快将他放了。”
席清并不答他言语,冷笑道:“姓海的,我昨晚见到你们夫妻在孤山上练剑,才知这十几年来你们竟躲到我眼皮底下苟且偷生,后来又见你失了儿子,便以此为由引你前来,你果然就来了,嘿嘿,很好,很好。”海村正夫妇初时闻他之言不免大骇,心想原来是我俩昨晚在山中练剑给他无意中瞧见了,但听他后来言语竟又颇有一些不伦不类。海夫人道:“我儿子呢,你将他怎样了?”席清依旧答非所问道:“海村正,当年你们杀我兄弟,我今日定要给他报仇。”海村正道:“席平确是我夫妇所杀,但你也害死了泉大哥,还有我岳丈一家,现今又掳了我儿子,咱们的仇永生永世没完。”海夫人只是关心儿子安危,又问了一遍:“你将我孩儿怎样了?”席清突然之间暴怒,声色俱厉道:“你们很想见他吗?我这就当着你们的面宰了这个兔崽子。”说罢快步奔入内堂,海村正只怕他说得出做得到,立时便要跟去援救。刚欲发足,见席清倏忽间转了回来,右手中已赫然多了个方士驱鬼所用的草人,只听他道:“你儿子便在这儿了,瞧我弄死他,哈哈,哈哈。”语毕双手用力一分,将个草人牵扯得七零八落,蓬草四散。
眼前的情景太过匪夷所思。海村正初时观他言行,便觉三分不合常理,此时又见他竟将个草人当作活人,忽想:“莫非这人神智失常了么,那么龙儿到底在不在他手上?”席清狞笑几声,又道:“姓海的,你适才辱我,吃我一剑。”说话间手中已然晃出一把长剑,向海村正直刺过来。海夫人脑筋一时转不过来,沉思道:“村正方才与他对答的语气虽重,可哪有辱他之处?”海村正赶忙提醒她道:“这人头脑不清了,你别当他是常人,快拔剑应付。”
海夫人眼看席清长剑递到,抽出长剑,向上反挑格开,与他两剑双控之际已觉对方内力深厚,震得自己虎口发麻。海村正挥剑撩砍席清,被他斜身避过,随即见席清长剑缓缓刺出,使白书堂“缚鸡剑法”中的一招“涉剑成趣”,以别带的手法将自己长剑拨到妻子身前。海夫人一惊,见丈夫剑到,立时挺剑击挡,二人长剑相碰,同时发出细微响声,铮铮不绝。
他夫妻本是同门师兄妹,武功系一师所授,其师见二人情投意合,便赠了这对宝剑给二人,日后两人以剑传情,这对长剑可说是夫妻俩的定情信物。海村正夫妇同时望了一眼手中长剑,心想:“今日咱们多半是要命丧于此了,但总归可也死在了一处。”一时再无顾忌,又双双执剑攻上。席清左刺右砍,一柄长剑在两人之间穿梭自如,游刃有余,虽是以一战二,仍主动抢攻,全然不落下风。海村正横剑削他胸口,席清挥剑架开,见海夫人已自右攻来,忙反身一脚踢在她剑柄上,随即刷刷两剑连刺。海村正怕妻子抵挡不住,顾不得自己,长剑直送席清后心。席清耳听得来剑夹带风声,收招旁避,海村正这一剑便刺了个空。席清见他身下露出破绽,反手一抹还以颜色,海村正腿上挨剑,立时鲜血长流。
海夫人见丈夫受伤,急使一招快剑,自下而上去挑席清咽喉。席清见这一招刺得精妙非常,不易挡接,只得跃开数步。海夫人救下丈夫,忙问道:“要不要紧?”海村正并不答话,站起身来观望席清。席清冷冷的道:“好一招‘九天飞驼’,天山剑法果然厉害!海夫人,我当年便接不下你这招,想不到今日仍是如此。”海夫人颤声问道:“我那孩儿究竟在哪儿,你将他…将他杀了吗?”说到这几句时已是心跳加剧,生恐他说出个“是”来。席清默然半晌,突然吼道:“你道我是无耻之徒吗,我可不像你们,平白无故,我不会乱杀人!”海村正刚在心中琢磨他这句话是真是假,陡然见他又已杀上,忙提剑还招。
席清本已占尽上风,但此时再斗,竟是招招奋力猛拼,用不要命的打法。海村正恐妻子招架不住,竭力将席清的杀招全引到自己身上,如此一来便如只身应对他一般,自是大感吃力。海夫人虽尚可支撑得下,但体味出丈夫的用心,不禁又苦又甜,虽是在极为凶险的情势下,仍不住去望丈夫。海村正剧斗之中忽地见到了她那凄苦多情的目光向自己投来,似是在说:“咱们既说好同生共死,怎么临到危险之时,你又忍心舍我而去?”他这一分神,犯了武学的大忌,心下顿乱,三两招间左臂上又中了一剑。海村正知道这时唯有支使开妻子,方能保其性命,边抵御席清来剑边道:“阿璇,我缠住他,你快去寻龙儿。”海夫人一剑中宫直进,递向席清,道:“我不去,你一个人如何缠得住他。”正说着,忽听席清一声呼嚎,竟给海夫人这剑刺中了肋下。海村正一怔,拉着妻子向后稍退,心中暗暗思量:“莫非他当真神志不清了吗?看他这一味的只攻不守,我只须与他远身缠斗,倒可支撑些时候。”
当即凑到妻子耳边,低声道:“阿璇,你瞧,这人多半疯了,你快去找龙儿。”海夫人急道:“你想让我独生,咱们做了十几年的夫妻,难道到了这时你还不知我心吗?”海村正心下感动已极,强自克制,道:“咱们同死便无憾了,然而龙儿呢,咱们若能救他,岂有不救的道理?”海夫人虽明知此理,但不见丈夫性命无攸,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走。海村正见妻子仍不乘机去寻儿子,还待再说,忽见席清又疾剑如雨的猛扑过来,忙当先迎上。他早已留意到厅中四周那数个烛台,这时灵机一动,纵身向西首一个烛台前奔去,席清疯性上来,果然竟不理会海夫人,直奔海村正追去。海夫人见丈夫竟走去死角,不明其意,便要跟去相救,倏见海村正挥剑斩断了烛台,那一角登时暗了下来。席清一下子着了慌,加之早失了平素的冷静,竟是挥剑乱舞。
海村正暗自一喜,但怕他有疑,假意与他拆了数招才又向另一支烛台奔去。他站在烛台边,只等席清跟来才要挥剑灭烛,口中喊道:“阿璇,这下你可放心了吧,快去。”随手又将烛台截断,把那尚未熄灭的半截长烛掷给妻子。海夫人张手接过火烛,心想瞧来丈夫一时倒还支持得住,当下向后厅寻去。到了厅末,回头望了丈夫一眼,见他又已与席清缠斗一处,道:“村正,你自己小心撑着,我速去速回。”海村正见妻子已去,心中大宽,又依先前之法与席清纠缠,每拆十余招便换一处,每到一处必要灭掉烛火。
海夫人自到得厅后,便不住呼唤儿子,四下找寻。这座宅院虽大,但荒废多年,门墙早已破败,构建又并不复杂,不多时便四地里寻遍了,只欠挖地三尺,却哪有海忆泉的影子?她心中忐忑不安,生怕儿子已给席清杀死,正不知所措之际,蓦地惊醒:“村正支使开我,一半自是出于真心,一半却不是为了救我又是什么。”越想越是害怕,再顾不得旁事,快步赶回厅中。
复入此厅,只见偌大的厅内唯南角三支烛台兀自完好,海村正与席清仍在恶斗。海村正正时周身又有多处受伤,海夫人只见丈夫脸上身上无处不是伤口,鲜血涔涔而下,将一身衣服都染得殷红,已是勉力苦撑。她虽见丈夫伤得不轻,但差幸并未离去,心中反是一喜。
其实海村正自见妻子走去厅后,确是欲引着席清出宅,他在厅中不住躲避灭烛,四角十二支烛台片刻便给削灭了九支,仅南角一处尚存。但他自知武功远逊对方,倘若与之同处黑暗之中,必定还是自己大为吃亏,是以便不敢再灭了这最后的三处烛火,只能在三支烛台间与席清周旋耗斗。如此一来席清又复猛攻,海村正给罩在他狂风暴雨般的剑锋下,几次想要脱出都是不能,久斗之下连连中剑,拼命挨到了这时。
海夫人见丈夫已力不从心,忙挺剑去刺席清背心。她哪道此人已是半疯不疯,只盼此去能收围魏救赵之效,待长剑送至,竟见席清不避不闪,一奇之际方才想起他神智有异,但这么心神微分,剑招便走偏了路子,剑刃刺入了席清左肩。这一招未能刺中席清要害,在她夫妇二人心中都大感可惜,但天下之事无巧不巧,此剑刺在席清左肩锁骨下窝的“云门穴”,正是他的练门所在。海夫人用力虽轻,席清已觉周身吃痛,手中长剑拿捏不住,登时落地,海夫人见机疾起一脚,将席清长剑踢到暗处。
厅中霎时间静得怕人,席清中剑后呆立原地良久,纹丝不动,他罩门受伤,若非海夫人力弱,此时性命也是难保,再不敢稍动。海夫人撕下衣襟,匆忙给丈夫裹扎住伤口,一时浑忘了杀此人报仇。海村正不顾伤痛,问道:“找到龙儿没有?”虽眼见妻子只身而回,心中始终还抱着些丝奢求。海夫人摇头不语,海村正又向席清道:“我再问你一句,我儿子到底在不在你手上?”
席清中剑后本已清醒了六七分,这时闻言神智顿复,道:“姓海的,适才我着了你的道,又给你夫人打去了兵刃,也算你们本事。但我受伤虽重,还不致命,你们可要死了。好,你们死前我不妨说个清楚,你那儿子我见也没见过。”二人听他语气如常,都知他此言必定属实,不由得同觉宽慰,但见他此态,显然刺中的伤处当真并不致命,又大是泄气,均知命限将至。海村正道:“阿璇,龙儿既然没落在他手里,咱们可也安心了,他日后有何际遇全凭真主保佑,咱们拼死也要给泉大哥报这个仇。”二人对望一眼,又一同纵剑抢向席清。
席清虽失了兵刃,但神智既复,攻守也就有条不紊,渐成章法。若非罩门受了伤,不敢使真力,早已胜得二人,但饶是如此,也于片刻间占得先机。他此时用的是一套“青烟掌法”,招式飘忽不定,与海村正夫妇始拆了十余招,立时一掌拍中海村正胸口。海村正本已伤重难愈,全系一口气在维系支撑,这一掌及身如何抵受得住?海夫人眼见丈夫倒地,想也不想,长剑疾刺。席清侧身闪过,施展百拳擒拿手中的一招“空手掠剑”,似出一拳,却半式而换,变爪扣住了她握剑的手腕。这百拳擒拿手的功夫海夫人当日曾目睹欧仲昆施以制服李宾椽,但当中招数变化实在太过诡变难测,此时还是没能躲过。
席清不容海夫人有丝毫余裕挣扎,左手运力驱剑倒转,便往她胸膛送去。他左肩上有伤,这一招送得本不甚快,但海村正之伤比他重出何止十倍,只能眼见妻子中剑扑倒,无法相救。席清二敌去一,也不立刻再下杀手,漠然瞧着海村正竭力爬到妻子身旁。海村正见这一剑贯胸而过,妻子显然于顷刻之间便要逝去,眼泪如江河绝堤般狂涌而出。海夫人望着丈夫,眼中仍是柔情不尽,突然猛力将胸口长剑拔出,伤口鲜血即刻迸射。海村正大骇,道:“阿璇,不要。”海夫人气若游丝,轻轻将长剑塞在他手里,道:“记着临死前须得杀死此人,报当年的大仇,用…用双剑……”
海村正经妻子提醒,立时想起其师当年曾传了自己一招极为狠辣的剑招,乃是与敌同归于尽时之用。其师当时曾对他说道:“大丈夫宁死不屈,你日后若当真遇见斗不过的凶徒,可凭这一招‘万劫不复’与之同归于尽。”但又千叮万嘱要他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可草率为之,只因此招于双剑猛刺之际中闾大开,破绽百出,便是粗通武缔之人也能明辨,贸然运用实如自戕。
到得此时,海村正心想要报仇只余此法,道:“阿璇,你等我。”海夫人轻声道:“村正,你说主真的许咱们死后仍在一起吗?我只怕他肯让你去天堂,却要我这个汉家女子入火狱。”海村正哽声道:“会的,一定会的。真主教导我们说:‘信道而行善的人,是最善的人,他们在他们的主那里的报酬是下临诸河的常往的乐园,他们将永居其中,真主喜悦他们,他们也喜悦他。’主看到咱们一直这么虔诚的为善,一定会保佑咱们。你随着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伊斯兰信徒,到了这时还分什么宗族,真主自然会让咱们死后在乐园里相聚,咱们永远也不会分开。”海夫人面露笑容,得丈夫此言,终于缓缓合上了双眼。海村正伤痛已极,霍地站起身来,双手执剑,用尽最后一口气,向席清疾刺而去。席清陡然间见他左手长剑直刺,右手之剑却是横向挥砍,招数比之先前高明出许多,着实避无可避,退得半步,双剑已齐齐攻到,脑中刹时间一片空白。
海村正使出这招“万劫不复”时已然闭住了双目,心中转瞬间闪过数个念头:“我和阿璇就要到天上去了,那么很快就会在乐园里见到泉大哥了。龙儿呢,他平安吗?我却再也瞧不见他在西湖中游水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