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忆泉离家而去,海村正夫妇往刘氏荒宅赴约一夜未归,本应冷清的海家,清晨时分却另有两个男子矗立门前。这二人都是一身蓝衣,左首的年纪稍长些,约有四十余岁数,相貌凶悍,颇有凌人之势。右首的年纪略小,双目突出,脸色紫黑,十分丑陋。只听左首那人说道:“师弟,你那姓海的朋友便是在此居住吗?”右首那人脸现忧伤之色,叹道:“海兄弟一家过这等苦日子,也真难为他们了。”当下伸手叩门,唤道:“海兄弟,是我,泉远见泉大哥来瞧你了,快开门啊。”呼唤之声中掩不住愉悦之情。
这叩门之人正是泉远见,他此时尚在人世,海村正却为何道他已死,当中实另关别情。
泉远见满拟海村正听到自己声音必会立时抢出相迎,就是他不在,海夫人倘若闻声也总该出来相见,但唤了许久竟无人来应,不禁犯疑。他那师兄名叫凤孤翔,只听凤孤翔道:“师弟,莫不是没人?”二人对望一眼,各出一手推门走入。进得院中,泉远见又向屋中唤了数声,不闻应答,道:“师兄,他们一家多半外出了,我想在此等他们回来。”凤孤翔道:“师弟,你当真没弄错,确是在这里么?”泉远见道:“我适才又问过左近邻里,他们一家连名姓也未隐改,决不会有错。”凤孤翔一想这倒是实情,点了点头,向屋内走去,边走边笑道:“你这位朋友不在,咱们私自走入屋去,他冲了你的面子,想必也不会生气吧?”
泉远见“嗯”了一声,便即沉默不语,举目环顾这萧条院落,心中感慨万千:“海兄弟,十三年不见,你夫妇二人便住在这里,可也天天想着我吗?唉,我却时时好生记挂你。”正黯然神伤之际,忽听凤孤翔在屋内声音急促地叫道:“师弟,你快来瞧。”泉远见一惊,忙走入了屋内,见凤孤翔正手握一块羊皮血书,接过来念了一遍,也是矍然心惊,道:“不知这是何时的事?师兄,咱们快赶去那宅子瞧瞧。”于是双双离了海村正家中。但二人均从未到过临安,自不知羊皮上所指位处何地。其时尚属卯牌时分,朝阳升而未悬,街上连贩夫走卒也极少见,晨风朔寒,大有凄凉之感。凤孤翔叹道:“临安是昔日的皇城,想不到如今竟落得这般冷清。”泉远见道:“这时节天气转凉,是该如此。”凤孤翔道:“那却不然,你瞧那边可不冷清。”说罢向不远处一指。
泉远见顺势望去,只见街边有一元兵正在踢打一个年过六旬的老翁,那老翁被打得叫苦连天,一边告饶,一边从怀中摸出一贯铜钱交到那元兵手上。泉远见见此情景,登时义愤填赝:“鞑子平日里就如此欺人,岂能不管?”便欲上前放对。凤孤翔心中的恼怒实不下于泉远见,但一顾另生枝节,二怕连累那老翁,扯住他道:“现今天下都归了鞑子,咱们汉人本就无理可讲。师弟,你我尚有要事,不易在此拔刀。”那元兵得了钱,已大摇大摆而去,泉远见抱不平道:“可难道便眼见着鞑子兵如此欺民霸市也不理会吗?”凤孤翔道:“那却未必,咱们也不知那刘氏荒宅在何处,正要着落在他身上。”说罢一使眼色,和泉远见一同暗暗随了上去。二人跟着那元兵穿过了三条街道,凤孤翔见街左有条窄巷,心念一动,对泉远见比了比。泉远见会意,低声道:“这就干。”
二人齐跨步疾出,一左一右,抢向那元兵。凤孤翔稍早一步,自左一带,将那元兵拖拽入窄巷之中,泉远见也即跟了进去。那元兵尚未明白过来,只觉后心已给人以利器抵住。他惊惧之下缓缓回过头去,只见身后一个丑脸汉子正怒目相向,慌道:“你,你们这是做什么?”凤孤翔压低声音斥道:“乱叫些什么,没准你开口!”说着劈首一掌,登时将那元兵的脸打得肿起了一大片。那元兵更加害怕,哪还敢多问,只听身后的人说道:“我来问你,临安可有座刘氏荒宅?”那元兵慌忙答道:“没有,没有。”
泉远见脸上一寒,剑往前推,“嗤”的一声刺破了他的外衣,那元兵忙道:“别,别刺。”泉远见厉声道:“那么你快照实说。”那元兵浑身颤抖,道:“这城中是没有,城外向北三里倒有座荒废的宅子,听说主人原是姓刘,不知是不是两位好汉要找的宅子。”泉远见骂道:“狗东西,消遣你老子么。”那元兵生怕他长剑送出,立即道:“小人不敢。”凤孤翔原本打算问明刘氏荒宅位处后便就地做翻了他,此时心下念动,变了主意,道:“你瞧着。”在地上拾起一颗石子,斜向道旁一面墙壁上掷去。那石子给他喂了内力,“哗”的一声在墙上地划出一道极深的凹痕。凤孤翔问道:“你身上可有哪一处比这面墙结实的?”那元兵见了他这等手劲儿,早吓破了胆,道:“好汉饶命,要小人做什么都成。”凤孤翔心道:“蒙古人虽然残暴,却均甚有骨气,这人怎地如此贪生怕死?”颇存鄙意地瞧了那元兵几眼,道:“你送我二人出城,领我们去那宅子。”那元兵道:“行,行。”凤孤翔见他说话时身子兀自抖个不停,抓起一把石子,告诫道:“你在前走,我俩随后跟着,到城门口若有人盘查,你就说是清早出城去给官老爷打野味。”那元兵应了,凤孤翔又道:“出了这条道后便不许你再抖,要给人瞧出了破绽……”说着掂了掂手中的石子。那元兵心下打了个突儿,道:“我一定不抖,一定不抖。”当下依他所言强自镇定,领着二人往北城门行去。
二人在后跟着他,凤孤翔偶尔见他微微回头瞧上一眼,立时抬手恫吓,那元兵便吓得再不敢回头。泉远见边行边低声道:“师兄,依着我方才在巷子里便做了他,咱们既知宅子所在,又何须他送?”凤孤翔道:“我听人说这几日临安各处城门盘查极为严苛,你忘了咱们进城时可不受了狗鞑子的气么,要他引领护送,咱们才好出去。何况在城外料理他也免生事端。”泉远见心中奇怪:“怎地师兄从别处听来了此事,我却没听到?”随即醒悟,不禁暗叫惭愧:“我一途只顾想着海兄弟,何曾理会过旁人言语?”
不多时已近城北武林门,风泉二人靠近那元兵身畔,他二人身材本都十分高大,这时均装作弯腰驼背。三人到了门关,守城的门兵向那元兵道:“呼万克,怎么这么早就要出城,有要紧事么?”这叫呼万克的元兵用蒙古话喊那门兵道:“那博哥……”凤孤翔料他想要求救,忙走上一步,伸手搭在他腕上,道:“军爷,莫要误了时候,大老爷发起脾气要打人的,我兄弟俩还指望早些回家去呢。”那博哥见呼万克大半边脸肿起,神情又与常日有异,心中起疑,问道:“这两个是什么人,你这脸上…”
呼万克暗自着急,不敢再说蒙古话,就想用汉语叫“救命”,泉远见辨其口型,咳嗽一声,伸掌按在他背上。他这一下使了阴劲,呼万克只感背脊上说不出的难受,不敢再造次,道:“这两个是我找来的猎家子,我这脸嘛……府台老爷今早起来便嚷嚷着要吃野味,嫌我动身得慢了,这不就重赏了我一下子。”
那博哥将信将疑,仍是注视着他,呼万克却已转乖觉,叹了口气道:“唉,我也不瞒兄弟你说,我这几日心中老实不大好受。”风泉二人紧盯着他,只要他稍敢胡说,立时毙其性命。那博哥道:“你有什么不好受的了?”呼万克道:“我在怡红院那相好的红玉姑娘你是知道的。这几日她生了我的气,不肯见我。”那博哥哈哈大笑道:“哈哈,我当有什么大不了的,原来是想着美人儿。你快去给大老爷办事吧,回头兄弟陪你去见红玉姑娘,包叫她不再生你的气。”呼万克假意大喜道:“那可要多谢你老哥。”那博哥这才深信不疑,道:“好说,好说。你我兄弟客气什么。”
风泉二人同呼万克平安出得城来,走出数百丈,凤孤翔嫌他脚下太慢,回头瞧瞧离城门关已远,张手将他提起,与泉远见展开轻功向北而去,凭这呼万克指引,不多时便到了那宅第前。凤孤翔放开了呼万克。呼万克低声下气道:“两位好汉,小人已领到此处,可以回去了吧?”凤孤翔道:“我送你西去,同你老祖宗做伴去。”呼万克尚不知其意,道:“小人在江南过活得还好,倒不必回西北大漠去。”凤孤翔冷哼一声,道:“自然好啊,在街上随意转转,也是财源滚滚。”忽然拔出腰间长剑来,剑光一闪,呼万克已然身首异处。
泉远见只觉这宅弟寂静异常,颇有些阴森怕人,大是担心,凤孤翔察他面有忧色,即刻同他步入宅中。二人方到前厅门口,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扑鼻而来,泉远见心感不妙,立即抢进厅去,凤孤翔防着有敌,手中紧握长剑,随后走入。二人只见厅中横卧着一男一女,泉远见上前稍加辨认便认清正是海村正夫妇,忙去探二人鼻息,海夫人早已气绝,海村正却尚未断气,但胸口插了数以百计的钢针,其状惨不忍睹。凤孤翔忙扶起海村正,手抵其背,为他输送真气,不一忽儿,见他缓缓睁开眼来。泉远见强忍伤心,轻声唤道:“海兄弟,海兄弟。”
海村正先前只待死去,这时陡见眼前之人,顿觉茫然,低声道:“我这是到了天上吗?主啊,您总算肯让我与泉大哥重会了。”泉远见苦寻十三载,如今终得与海村正相见,却眼见他命在顷刻,不禁泪如泉涌,道:“海兄弟,是我啊,你瞧瞧清楚,我是泉远见啊。”海村正这才知自己尚且未死,喜道:“泉大哥,我找得你好苦。你没有死,我好高兴。”他这几句话说过,激动心血,伤口又喷出血来,泉远见惊呼道:“师兄!”凤孤翔加紧输渡真气,道:“师弟,你叫他少说些话。”泉远见见凤孤翔面沉色忧,已知要救海村正终是回天乏术,怒道:“海兄弟,是哪个狗贼害了你们夫妇,我定要他给你们偿命。”海村正本不愿令其知晓其中因由,但自己眼见就要咽气,也实找不出理由来推托不说,只得道:“泉大哥,这位给我输真气的朋友是?”他曾见过泉远见的另一个师兄地首老人,却不知他还有这一位师兄。
泉远见见他仍不肯言明,只是又问:“到底是谁约你们前来的?”凤孤翔道:“在下道号‘天涯子’,俗姓凤。海朋友,是谁害了你,还望言明。”海村正也不答凤孤翔所问,道:“泉大哥,你转投别派了吗?难怪你那师兄地首老人听我提起你时那般不岔。”泉远见心想:“到了这时,你还这般关心我这没打紧的事何用?”不禁心酸,道:“不是,我和凤师兄这几年到海外去住,我们便自称‘天涯子’和‘海角客’。”海村正明白他自称“海角客”的用意,心头一热,道:“大哥,我和阿璇这几年好生记挂你,我走遍天南海北,怎么也寻你不见,只以为……”泉远见伤痛已极,道:“我理会得,我也找了你好些年,今日咱们总算重逢了。”海村正道:“是,我真是好欢喜。”凤孤翔听他适才说曾见过地首老人,心念一动,道:“海朋友,你见过我大师兄是不是,他便对你说我师弟……”泉远见恍然大悟,道:“我懂啦,你道我已死了,便去找席清要为我报仇,你们是他害的。”
海村正听他师兄弟之间言语,已知地首老人当日所言另关别情,心想当真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泉远见望着海村正胸前那无数钢针,只觉根根犹似扎在自己身上般痛彻心肺,道:“席清他又……又在你身上插了这许多钢针。”海村正道:“我,我本以为可与他同归于尽,哪知不成。”
海村正胸前中的这无数钢针确是席清所发。
原来那时海村正双剑分刺,一心要与席清玉石俱焚,当时他闭了双眼,以为席清必死无疑,自己也是伤重难活。岂料便在长剑刚刚划破席清胸膛之际,席清竟忽然甩出一把钢针掷中了自己。席清掷针穷尽极力,海村正中了针向后便倒,联想到他之前掷针相约,心中不禁大悔,暗恨自己大意,不能为泉远见报仇。席清虽情急生智保得不死,但伤势也已甚重,再不敢逗留,立即离了去。海村正倒地后动也不能动,偏生席清所发钢针并未喂毒,反令自己求死不快,直至风泉二人来到也还没断气。
泉远见一时不知作何言语,自己虽得与海村正重逢,但终归有憾,倘若自己早一夜到此,或许他夫妇二人便不会丧命,只叹天意作弄。海村正气力渐衰,缓缓地道:“泉大哥,我……我这一生虽与你相识一场,可也没给你做过什么,到这时……这时还是要求你一件事。”泉远见知他这是油尽灯枯所求,道:“你说,你说,我应了,我应了就是。”海村正低声说道:“我儿子龙儿,他……他走了……”一口气接济不上,又呕出许多血来。泉远见心下不忍,问道:“他走到哪里去了,你想让我找到他,代你照顾是不是,他便叫‘海龙’吗?”海村正道:“是……他叫海忆泉。”泉远见听他给儿子取名“忆泉”,胸中又是一痛。只听海村正声嘶力竭地道:“他昨日跳到西湖中走了。他泅水的本事过人,便是两炷香的工夫不出水也受得住,不知……不知这会儿到了哪里。泉大哥……”说到这里,再没了力气。
凤孤翔想到羊皮上的血书,问道:“你们来赴席清之约,便救了他叫他独个先逃走了吗?”海村正心中一凛,回光返照,忽然睁开眼来道:“不,他可从不知江湖之事,你叫他别……”话便在此哽住,泉远见以为他要说“叫他别忘了爹娘的大仇”,抢着道:“你放心,我把一身功夫都教给他,定会要他给你们夫妇报仇雪恨。”实则海村正想说“你叫他千万别涉足江湖”,却听泉远见将己意全然曲解,再要辩解力已不能,忽然想到:“泉大哥没死,我和阿璇又得同归乐园,永不分离,这都是很好的。龙儿今后如何,全在他自己行事,我纵然不死,又能管得多少?”想到此,心中豁然开朗,望了一眼妻子,见她那僵住的笑容犹新,就此含笑而终,慢慢合上了双眼。
泉远见悲不自胜,放声大哭,凤孤翔待他哭罢,才同他一起收敛了海村正夫妇的尸身。二人将海村正夫妇葬在城外一处僻林中,临入土前泉远见拔了海村正身上数根钢针,心想日后有针为证,找白书堂对质时便不怕对方不认。坟修当,泉远见手持着他夫妇那对长剑跪在坟前,痛声道:“海兄弟,弟妹,你夫妇在此安息就是,大哥便是寻遍天涯海角,也定会给你们寻回儿子,当自己亲生一般看待,好生照顾。”说到此又难过起来,只是欲哭无泪。
凤孤翔知他心境不佳,道:“师弟,我去一去,你且在这里陪陪他们。”泉远见也无心理会他欲何为,自受着冷风,望着故人之坟发呆。凤孤翔去了不多时便回,手中却提了两个大酒坛。泉远见一怔,道:“师兄,你这是……”凤孤翔自开了一坛,将另一坛递给他,笑道:“咱们哥俩儿不痛快就喝酒解闷,也不失是个法子。”泉远见与他多年形影不离,极是知心,道:“好,师兄,咱们一醉方休。”说罢开坛饮了一大口,叹道:“可惜这等梨花酒香气太重,不及咱们老家的陈年老窖来得畅快。”凤孤翔微微一笑,与他对饮起来。
二人将两大坛酒喝了个底儿朝天,泉远见喝得酩酊大醉,凤孤翔却尚清醒,静静在其身边相守。泉远见直到黄昏方醒,此时醉后心情平复,虽仍怃然伤心,心神却已不如早些时候般激荡。凤孤翔于海村正夫妇毕竟并无交情,此后诸事便要由泉远见拿定,遂问道:“师弟,咱们这便去寻那海忆泉吗?”泉远见生性刚毅,冷静之下,心中已在谋划如何为故人夫妇报仇,道:“单凭一个名字找人谈何容易,何况又不知这孩子去往何方。师兄,咱们此刻身在临安,便去白书堂闯一闯,报不成仇,总也不难脱身。”凤孤翔道:“好得很,此举正合我意,咱们‘南海双剑’自来何惧他人。”
二人于是又返回临安城内。但那白书堂的文舵“奉孔堂”尽人皆知,却是堂中一本正经的读书人文会之所,武舵“朝关堂”是堂主与习武弟子练武议事之地,其所在向来隐密,就是在临安本阜也是鲜为人知,二人初来乍到,更难觅所在。两人行走江湖多年,与仇家如此比邻而近却又不得其踪迹的情形实属破天荒头一遭。眼见得天色将晚,凤孤翔道:“师弟,咱们先投店吧。”泉远见心中着恼,气忿忿的道:“咱们与白书堂结下这梁子也真得认栽,人家只须躲在窝里当缩头乌龟,咱们便没法子。”但也只是空余不满,无奈同凤孤翔走去投店。
二人到了客栈,安顿好住处,便一同到前堂用膳,凤孤翔怕泉远见又嫌梨花酒香气太重,特意嘱咐跑堂的上了一坛高粱红。酒菜上毕,师兄弟先对饮了数碗,凤孤翔说道:“师弟,咱们这趟去闯白书堂,第一便要防着他们的百拳擒拿手,我听人说这套擒拿手似拳非拳,变化多端,可挺不易对付。”泉远见道:“我也见识过这门功夫,只是咱们以长攻短,倒也未必吃亏。”凤孤翔点点头,又道:“江湖上的人都赞白书堂堂主洪连波武功绝顶,一套‘万圣逍遥掌’冠绝当世,你意下如何?”泉远见知他所虑,道:“是了,倘若动起手来咱们须两个斗他一个。”凤孤翔听他不因一意报仇而逞勇,脸上登现喜色,道:“师弟,你晓得这个道理才是。咱们与人公平比斗自是不惧,但白书堂持着地利人众,未必肯好好交席清出来。他们若一拥而上,那也就不是依江湖之道了。你我向不居什么坦荡君子,正该联手对敌。”
二人计议方定,正要再对饮数碗,忽见门外走来一队元兵,当先是个衙差捕快和两个劲装汉子,其后尚有七八兵卒随行。那捕快进门便叫道:“掌柜的,快拿酒菜来。”将另两个汉子引到近门处一张桌前,道:“周先生、李兄弟,请坐。”便与那两个汉子一同在正中一张桌前坐下,那捕快坐在左首,姓周的汉子竟是在上首居坐,姓李汉子的坐在右首,那张桌子本来有人坐,但见了官差早就远远躲开,跑堂也是立即收拾旧物,重整杯盘。
这捕快正是当日在临安街头领人捉拿欧仲昆等人的那姓侯的捕头,名叫侯起充,那姓李的汉子便是广西李家拳传人李宾椽,另一个姓周的叫周钧使,是李宾椽邀来助拳的高手。当日欧仲昆等人退去,侯起充带人一番追赶,无功而返。待转回原地时,李宾椽已自行运功冲开穴道。侯起充等人也不知其中原委,李宾椽却自恼人前现眼,于是呈报朝庭,说白书堂中人于临安城中大肆煽动人心。临安是南宋故都,蒙古攻占临安后,忽必烈深恐城中汉人心念故国,再生叛乱,便即驻下重军镇守。再加之李宾椽此番用心深刻,所呈诸节无不夸大其词,变本加厉,忽必烈一得悉此事自是重视非常,于是降旨就地镇压,又从大都派遣了两个一流高手前来主持大局,这周钧使便是其中之一。欧仲昆当日不杀李宾椽,只是小加惩戒,便因不想白书堂与官府有所冲突,又怎能想到自己一念之仁,却反留下了无穷后患。
侯起充与周李二人坐定,又向余人道:“各位兄弟远道而来,行途劳累,也一块儿歇歇,喝杯酒水。”众元兵欢声答应,也纷纷索要酒菜,大吃大喝起来。凤泉二人见元人初来便如此跋扈,心中正自气愤,跑堂的走过来小声说道:“二位客官,还是先回房去吧,这些官家可不是好惹的。”泉远见本就发作在即,右手一抬,就想劈面打他几巴掌。凤孤翔一挽他手臂,向那跑堂的道:“你的好意咱们领了,你自个儿躲远些就是。”那跑堂的以为二人不识利害,又道:“二位爷似是练家子,只是他们人多势大……”还待再说,只见泉远见虎目圆睁,便吓得走了开,再不敢过来聒舌。泉远见虽吓走了那跑堂,但思他所言不无道理,也就不立即上去招惹,低声道:“师兄,那边两个看来不是庸手,咱们只作不知,假装吃酒,听听他们谈些什么。”凤孤翔也是这个想法,当下只是与他不住对干酒水,暗自凝神倾听几人言语。
只听那周钧使道:“侯兄弟,临安城中怎地如此冷清,这个时候大大小小的酒楼就都打烊了,要喝杯水酒竟还得到客栈来。”侯起充道:“只怪这里刁民下贱,生意也不懂得如何做。”周钧使连连摇头,叹道:“我从前听人说起临安,以为是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想不到此次一见,不但景不甚美,连人也均是这般的不识好歹。”泉远见闻言暗暗纳罕,道:“师兄,我瞧他们三个言行举止都不像是蒙古人,怎么管着这许多官兵?”凤孤翔道:“那捕头多半是本地的富绅土豪人家子弟,鞑子皇帝委任异族倒也并非稀奇,只是那两个练家子似大非寻常人物。”
二人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又听李宾椽道:“周先生,咱们此去如何对付洪连波那老儿?”泉远见听他提到洪连波,心中一动,更仔细倾听。周钧使并不立时答话,若有所思,许久方道:“我与洪堂主早年有些渊源,这次前去,须得与他先礼后兵。”泉远见听他言语中对洪连波大有敬服之意,又说与他大有渊源,眉头一皱,就没听见他往下所言,只是忍不住偷眼向周钧使瞧去。周钧使这时目光也刚好扫到泉远见这边,他本并未在意凤泉二人,但与泉远见四目甫交,惊觉其势盛人,不免多瞧了几眼。侯起充察言观色,虽猜想不透其意,也约略看出周钧使对远桌坐着的二人甚为不喜,唤过左右元兵,发话道:“将那边两个下作东西给周先生哄走了。”周钧使有心要瞧二人如何应对,也不出声阻拦。
泉远见正恨得元人牙痒痒的,只怕他们不来,见有人走近,微微一哂,仍是倒了酒与凤孤翔对饮。当先一个元兵见他不但不怕,竟还胆敢摆出这等嚣张姿态,怒从心起,揪住泉远见的衣襟喝道:“不知死活的奴才,不滚远去,还要你老子动手吗!”泉远见由着他扯着自己衣衫,笑道:“师兄,有狗儿来搅咱们喝酒吃肉的兴致,你说该如何是好?”凤孤翔道:“那你便赏几块儿骨头给它们,打发了就是。”泉远见故意叹气道:“那狗儿疯了一般只是乱吠乱咬,多半不是想要骨头。”凤孤翔道:“那可就是讨打了。”说到这里又故作惊讶道:“啊呦,师弟,有只疯狗咬上你了,你脾气倒好,还不打狗。”那揪着泉远见的元兵脑筋甚是迟钝,这才听出二人是在绕着弯子骂自己,用力抓捏泉远见肩膀,口中道:“活得不耐烦了,瞧老子好好疼你!”泉远见暗潜内力直送肩头,那元兵只感手上剧痛,不由得松手退开,见虎口血流不止,竟已迸裂,怒不可遏,抽出腰刀来砍泉远见,却感背心一痛,已给凤孤翔一脚踢开。
众元兵见两个汉人竟来对官兵动手,无不大怒,一拥而上。凤泉二人都是身不离坐,拳脚任意踢打,虽则元兵个个手执兵刃,也全然不放在眼里。二人本不精于拳脚功夫,但元兵身手有限,任谁也是接不了二人三招两式便给打倒在地。
片刻之间元兵已伤了五六人,只剩两个尚未及攻上,这二人一执长枪,一使短鞭,对望一眼,仍分向泉远见和凤孤翔袭来。凤孤翔笑道:“这两只狗儿大概饿得疯了。师弟,咱们发发善心吧。”泉远见道:“也好。”抓起桌上一根吃剩的鸡骨往那执枪的元兵嘴里送去,那元兵尚不及躲,口中已多了一物。泉远见手上用劲,扭着骨头在他嘴里捣搅,道:“赏你的,还不快啃。”便捣掉了他两颗门牙。跟着一拳击在他胸口,那元兵怎抵泉远见神力,中拳后身子如纸鸢般直飘出去,撞到了南面墙垣上才算“回头”,背上脊骨立断。
凤孤翔见那使鞭的元兵也已攻到,亦是拿了一根鸡骨在手中,想要如法炮制,待那元兵铁鞭扫到,低头一闪,斜地里便将鸡骨送出。哪知那元兵功夫略高,适才又先见泉远见手段,有了防备,眼看凤孤翔手到,挥鞭使一招“拨云见日”,将鸡骨拨落。凤孤翔微有一愣,随即另一手中酒碗一扬,将碗中酒水往他面上泼去,道:“这只恶狗不要骨头,莫不是想吃酒。”那元兵只觉眼中酸辣,顿时松脱了手中长鞭,伸手去抹眼目,凤孤翔张手一提,将他当了物事,朝周钧使等人处用力掷去,高声道:“小狗不中用,还是换大狗来夺食吧。”
周钧使识出凤孤翔抛掷的手法高明,起身离坐,凌空伸手向那元兵抓去。那元兵摆布由人,只觉身子给人向下拖拉,全没了重量,已同周钧使飘然落下。周钧使这般的空中接人,实是用巧,于那元兵坠下前已先行将凤孤翔这一掷的力道卸去大半,落地之势隽妙翩翩,倒似胜出凤孤翔一筹。李宾椽这时也已于凤泉二人不敢小觑,站起身来拱手说道:“小弟眼拙,不知二位是哪路的朋友?”
凤孤翔起身离坐,道:“在下道号天涯子,这位是我师弟海角客。”李宾椽心想以这两人的功夫,在江湖中也绝非济济无名之辈,“天涯子”、“海角客”自是均非二人真实名号,脸现不悦道:“二位瞧不起我李家五行拳倒也罢了,这位周钧使周先生,与在下是好友,不知他配不配问两位上下?”凤泉二人于李家五行拳名号本已颇为惊诧,又闻周钧使之名更是周身一颤。泉远见霍地站起,道:“原来是李家拳传人和‘冷月煞君’,在下泉远见,我师兄俗姓凤,大号上孤下翔。”
周钧使打量凤孤翔片刻,忽尔朗声大笑道:“‘催命绝杀’凤孤翔,很好,很好。凤兄的作风狠辣,很对我脾胃。”凤孤翔在与泉远见隐居海岛前是江湖上闻之色变的人物,瞧人不顺眼往往就下手杀了,不留半分余地,也不论对方善恶忠奸,因此得了“催命绝杀”的诨号,后被其师兄地首老人逐出蓬莱派,远赴海外,这才改过自新。此时听到周钧使称其旧号,不免隐痛,哼得一声,道:“在下早非‘催命绝杀’,阁下于江湖上的作为也甚是狠毒,凤某自认不如,你若喜欢,这旧号送了给你便是。”凤孤翔这几句话说得敌意甚重,但周钧使见他面呈凶相,又是一身冷傲,反更增钦慕之意,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凤兄,咱们亲近亲近。”说着伸手递到了他身前。凤孤翔知道这是意欲试探自己功力,运力于手,也伸过去与他相握。二人手甫抵触,都觉对方掌中传来的力道极大,均是不由自主退开。周钧使气息微乱,忙运功调理,耳听得凤孤翔道:“周先生过往行径如何,凤某倒也略有耳闻。尊驾生平杀尽抗元义士、正道侠客,凤某纵然所害人命未必比你少,总还有几个死有余辜之徒,你要来和我亲近,凤某却是不敢高攀的。”周钧使脸色转阴,道:“旁人若如你这等折辱周某,我必定叫他死无全尸。但‘催命绝杀’这名头总还有些斤两,今日只消你胜得了我一招半式,二位就请自便。”
话已至此,凤孤翔心知难免一场恶斗,回手要去拔腰间长剑,却被泉远见抢先道:“姓周的,我泉远见来会你。”凤孤翔知他介怀周钧使先前所说与洪连波早有渊源之言,也便顺了他意,道:“周先生,我这师弟武功不在我之下,你想必也不是独与姓凤的过不去吧?”周钧使本就受不得激,适才又见泉远见武功确非寻常,也就并无异议。侯起充一直无从插嘴,他听周钧使对凤孤翔言语客气,也不好向他发作,此刻见泉远见上来索战,斥道:“你这奴才也配同周先生动手吗,爷爷我也打发你了。”说着舞开腰刀便向他砍去。泉远见恨他为人走狗,斜身避过,剑不出鞘,当是一条短棍往他臀上戳去。侯起充功夫甚为稀松,挡避不及,受痛栽倒。他自来哪受过这等大辱,当下也顾不得伤痛,爬起来又要上去,李宾椽一把扯住他道:“侯大哥,咱们在旁瞧着就是,你还怕周先生摆不平他么?”侯起充这才撤步回来。
周钧使一抖衣袖,掠了个长拳的起式,道:“你进招吧。”泉远见也不客气,挥剑往他颈窝里刺去。周钧使见他来招奇异,不敢怠慢,闪身躲避,疾出拳相还。泉远见应变神速,回剑去削他来臂,剑势奇快。周钧使一惊,向后跃开,不料自己两招间已吃了一亏,知他剑术高明,就不再一味进手出招,微吸口气,忽大步踏出。泉远见见他欺近身来,长剑中宫直递,岂料周钧使身形偶转,竟生生避到泉远见身后。泉远见瞧不清他身法,听得耳后生风,知道周钧使攻到,不敢卖丝毫破绽给人,长剑向后掩去,护住背身。周钧使不等招式使老便回,又以极快身法绕到泉远见身前,推掌再攻,招式势大力沉。
总算泉远见先已有所防备,忙挥剑刺去,又逼开周钧使,心中却也骇然:“这人的身法好不古怪,若非我和师兄合创这剑法精妙,只怕已败了给他。”于是也收心转性,谨慎从事,细去寻他身法步伐中的破绽之处。周钧使这套身法与掌法相辅相成,乃是他自创的“飞云转”功夫,其招式怪异莫测,本是能令敌人措手不及,但泉远见与凤孤翔所创的“海天风云剑法”也是机变百出,两种精妙功夫相拼,一时实在难分轩轾。
二人堪堪拆出五十招,周钧使细汗长流,泉远见脸上也不时滴下豆大的汗珠。凤孤翔在旁观战,着实为泉远见捏着把汗,同时也暗自苦思破解周钧使武功之道。李宾椽工于心计,却只盼泉周二人斗个两败俱伤,又或周钧使败下阵来,自己就可捡个现成便宜杀了泉远见,如此一来着实可在周钧使面前耀武扬威一番,至于二人功夫中的高超之处,倒也用心记忆思虑。
泉远见斗到此刻,却已渐渐摸透了对方身法路数,虽则尚无法全然料敌先机,也已全不吃亏,招招奋勇争先。周钧使眼见他新招层出不穷本就惶急,又陡觉他攻势凌厉更甚,不禁心烦意乱起来:“这等剑法实是不可思议,今日怕是要栽在蓬莱派手中了。”这一胡思乱想,手上掌法更不成章。泉远见看准他脚下现出一处破绽,使一招“孤岛云来”,迅猛刺下,乃是海天风云剑法中颇为厉害的杀招。周钧使一慌,脚下步法也乱了,只得守紧门户躲避。泉远见好不容易占得上风,这招之后的十余后招立即一一使出,一剑快似一剑。
李宾椽见周钧使行将就败,虽是于泉远见剑法有惧,但料他气力有衰,已不能敌己,心下正自大乐,忽然但听得“呛啷”一声响,只见泉远见竟疾向后退去,衣袖也给利器削掉了一片,周钧使手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柄短剑。这短剑的招数是周钧使昔年行走江湖临危之际的救命稻草,只因这些年功力增进,与人过招已极少使此伎俩,但短剑仍时刻置于袖中,这时给泉远见逼上绝境,情急之际便暗中出剑自保。泉远见虽一直进手强攻,却也提防着他另有异动,是以周钧使这阴招方出,他即挥剑急挡,这才只给削去了一片衣袖,手臂得保。
凤孤翔见周钧使手法卑鄙,拔剑护在泉远见身前,道:“姓周的,你暗剑伤人,未免胜之不武。”周钧使心下也是暗叫惭愧,这一手自己多年不用,久斗之下使来已不精纯,但时机把握,力道身法运用得都是恰到好处,仍伤不了泉远见,自忖也再无别法克敌制胜,道:“令师弟剑法精妙绝伦,周某自愧弗如。”转身向侯李二人一挥手,道:“罢了,咱们走!”
李宾椽本欲上前去挑泉远见,但时机错失,凤孤翔抢在自己之前相护,自己再上去必讨不到好处,周钧使又已施令,只得随着退走,那七八个元兵也都勉强爬起身,相互搀扶而去。周钧使到了客店门口,忍不住回过头来,道:“以二位的武功,只怕冠绝蓬莱派古今,这套剑法……”说着欲言又止。凤孤翔叹道:“我二人早非蓬莱派门下,你想必在鞑子手下办事久了才没听说。这剑法是我和师弟多年苦思,合力所创。”周钧使恍然大悟,再不言语,带领一干手下径自去了。
凤孤翔回望泉远见,见他神色沮丧,不解道:“师弟,你怎么了?”泉远见还剑回鞘,不住摇头道:“这些人若与白书堂一路,咱们要报仇只怕再无指望了。”凤孤翔道:“他们适才说什么先礼后兵,那李家拳传人言辞间对白书堂老大不满,他们当不是同路。”泉远见经他提点,也有所悟,道:“白书堂向来不和官家打交道,宋时尚且如此,如今鞑子霸占咱们江山,这规矩自然更加不会变。”凤孤翔道:“我猜他们双方多半是有梁子,咱们快快去追。那周钧使说要拜上洪连波,咱们正可借机寻到白书堂所在。”泉远见想起海村正夫妇大仇,愤然道:“书呆子虽有自命清高的臭脾气,又怎知定不会同鞑子勾结。”说着快步出了客栈。
凤孤翔欲出之际瞥见跑堂和客店掌柜都缩在角落,心想:“这等市井小民心性安顺,这跑堂的好歹还敢劝告于我二人,那也不易啦。”有心要戏那跑堂一戏,向他招了招手。那跑堂战战兢兢走上前来,颤声问道:“客官有……有何吩咐?”凤孤翔取了锭银子掷给他,道:“这个,给你。”那跑堂迷迷糊糊接过了银两,却不明所以,忽听凤孤翔高声喝道:“兀那蠢货,还不快去给大爷打几角酒来!”那跑堂给他一吓,登时跑去打酒,凤孤翔朗声大笑,这才走去追赶泉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