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与泉远见汇合,循着周钧使等人所去方向追赶,好在天未全黑,不久便望见了一众人身影。二人怕靠得近了给对方发觉,只远远相随。他二人武功虽高,但跟踪本领却是泛泛,原非所长,所幸周钧使等人此刻个个心境欠佳,倒也无人知觉。不多时行到一处大院之前,那院门前先已聚集了数十名元兵武士,当先站着个衣饰华贵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见周钧使到来,满面欢笑迎上前来,道:“老三,你怎地去了这许多时候,快来,快来。”
其时周钧使等人与他尚有数十丈之遥,凤泉二人更是身在百丈之外,但人人闻音均觉耳际嗡鸣,犹似声在咫尺。泉远见暗生惊惧:“听这人的语气分明只是寻常说话,声音已是这般充沛宏亮,内力之深实是世所罕见。”李宾椽与侯起充等元兵到得那男子近前,均躬身施礼道:“小人见过王爷。”周钧使则道:“二哥,要你久候了。”凤孤翔听到众人叫那男子作“王爷”,而那人又与周钧使称兄道弟,心中纳罕:“我只道这姓周的是甘为鹰犬,原来他竟有一位当王爷的兄弟,那他岂不是异族胡人?”只听那男子又道:“三弟,一个时辰前我已派人给白书堂送去了书信,告知那洪连波一声,也算先礼后兵了。这次咱们‘大都三王’到了两位,白书堂中不过是些书呆子,还不乖乖给咱们挑了。”
凤孤翔听他提起“大都三王”的名号,忽然明了。原来世祖皇帝忽必烈建国之后,惟恐江湖上有豪杰作乱,暗中网罗贪图富贵的武林高手纳为其用,如李宾椽等辈皆是如此。其中尤有三个武功绝顶之士倍受青睐重用,屡屡立功,竟至破格裂土封王,号称“大都三王”。凤孤翔和泉远见在江湖上寻访海村正夫妇下落时也曾偶然听人提及此事,但一来与己无甚牵扯,二来也并不信朝庭真能招揽到什么身手了得之人,只是知晓这回事罢了。然而他此时和泉远见却均是一样想法:“鞑子皇帝所封三王果非寻常。以那周钧使的武功只位列三王之末,我二人任其一者已是胜之极难。这人想必便是三王之二,内功恐是武林中顶尖儿,那三王之首只怕更加厉害。”
泉远见远远望着周钧使,又想:“他既然是王爷身份,怎么元狗们都只叫他做‘先生’?”他不知周钧使虽封王侯,却向以江湖人物自居,出来行走江湖时也极少提及“三王”之号。凤泉二人这时怕给众人察觉形迹,已不再靠上,各自静心细听周钧使与那二王爷言语。只听那二王爷道:“三弟,我已调拨了几十个好手,咱们这便去吧。”周钧使点了点头,道:“咱们此行依江湖之道而为,也不必众兵出动。”又向李宾椽道:“李兄弟,有劳你当先引路。”于是一行人立即出发,侯起充等受伤的人则被遣回衙门休养。
凤泉二人只待这近三十人的大队浩荡远去,这才又缓缓尾随。凤孤翔走得一程,故意唉声叹气道:“哎,早知他们与白书堂是对头,咱们刚才在客栈可不该无故搭手。你与那姓周的耗了大半天功夫,待会儿他再去与白书堂的人交手功夫必定不纯,咱们无形之中岂不帮了他白书堂的大忙?”泉远见自是早想到了该节,但闻听此言,斩钉截铁地道:“那却不然,鞑子欺辱汉人,咱们见了定要伸手,大义当前,我与席清的私怨自须暂且放下。”凤孤翔本还怕他念念不忘报仇,不顾全大局,听他言辞肯凿,喜道:“你尚识大体,还不糊涂,那再好不过。咱们到得白书堂,见双方动起手来,你说该相助哪一边?”泉远见道:“自然是帮汉人。师兄,咱们虽非行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但就是趁人之危也讲个时候,鞑子的人情,万万领受不得。”二人想通了这一节,只觉往后无论如何从事都随心所欲,再无所忌。
那“大都三王”的二王爷名叫方九里,本是辽东猎户出身,因早年得机缘接连服食了三颗长白山中的千年老参,又得高人指点,修成了一身深不可测的内功,后来听闻世祖皇帝寻访能人,自己正不甘于穷困,便归附了朝庭,立功之后步步高升,直至封王。他此来于白书堂之事也不甚上心,反借临安的大小官员纳拜之机发了一笔横财,沿途便向自己这位结义兄弟大肆陈说。但周钧使因失威于李宾椽等人面前,一直郁郁寡欢,对方九里自也无意理会。方九里见他于自己所讲全无兴致,不免扫兴,怏怏问道:“老三,什么事不顺心意啊?”周钧使只是不答,方九里又道:“这临安府有他娘的鸟官员怠慢了你吗?”周钧使心中正自烦恼,向前快走了几步,方九里在后紧追,又一连问了三四样缘由,周钧使烦躁起来,立足回头道:“二哥,咱们该当计较如何应对白书堂的逆贼,我心中在想此事,你休来扰我。”方九里武功虽强,却是草包一个,除了敛财原无旁的过人能耐,听罢此言微地一怔,随即笑道:“好,你只管想,我不扰你就是。”
一行人饶过西湖,行到了南屏山北,李宾椽走到方九里身近,道:“王爷,过了前面的雷峰塔,雷峰山脚下右转有一座高墙,高墙之内便是点子所在。”其时残阳未隐,暮气沉沉,塔影倒嵌入银波中徐徐摇晃,正是“雷峰夕照”之景映入眼帘的佳机,但方九里哪里懂得赏识,指着雷峰塔道:“这塔怎地如此破烂。”李宾椽连声附和道:“是,是,这塔本没什么好瞧的。”方九里“嗯”了一声,又道:“李兄弟,白书堂里的高手不多吧,那洪连波比你如何?”李宾椽请来方九里时只说白书堂是些学了三拳两脚的书呆子不自量力作乱,方九里又向来自负,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因此洪连波名满江湖,他却竟拿来同李宾椽相较。李宾椽一意讨好方九里,厚着脸皮道:“他们不过是以多欺少,那洪连波的武功虽比我高明些,自非王爷敌手。”
说话之间众人已到山脚下那座高墙前,周钧使道:“这便是白书堂武舵所在吗?”李宾椽道:“这地方没有门户,极是隐蔽,老百姓听说墙后的宅院里连年闹鬼,向来不敢靠近。我多日盘查,才弄清此处底细,近几日又于各门关设卡盘查,也先断了他们的援路。”周钧使如何不晓他意,道:“白书堂的贼子胆敢在民间妖言惑众,视同乱党。待咱们拿了洪连波等人去见圣上,李兄弟自居首功,加官进爵指日可待。”李宾椽大喜道:“到时还要仰仗两位王爷多多美言。”周钧使向方九里道:“二哥,我先进去,且看他们这群贼书生有几百人在候着。”方九里听他话头不对,道:“老三,带人送信的事我可都是依着你的主意,咱们别要少带了人。”周钧使冷哼一声,道:“带得再多有个屁用。单说这面墙如此之高,这群脓包翻得过去吗?”说罢纵身一跃,直飞上墙,转瞬间便飘然落入院中。方九里心中大是气恼:“老三今儿个怎地如此气人。咱们是拜把子的弟兄,你尚在我之下,轻功厉害便好了不起吗?”李宾椽怕二人言语失和有碍大局,忙道:“王爷,白书堂弟子虽多,但会武的把子却也不过百数。”方九里一言不发,大踏步上前,双手扣拳,突发猛力砸去,但听得“轰”的一声巨响,那墙已然坍塌了大半。众元兵无不雷彩叫好,方九里当先走入,回头说道:“周先生瞧不上你们,待会儿别要真失了面子,本王选你们来可不是白饶瞧热闹的。”众人闻言精神振作,抢着随方九里走入院去。
凤孤翔和泉远见此时也已赶到,二人见周钧使以高妙轻功入内,方九里运功破墙,都觉惧服,也双双从墙侧跟随入内。那墙后庭院并不宽敞,走不出十步便是大厅,凤孤翔见厅口朝着背阳一面,建违常理,轻声叹道:“嘿嘿,如此世道,汉人哪还见得到天日。”同泉远见对视一眼,快步走到厅侧一扇窗前,在窗上戳了两个洞,向厅内望去。
只见周、方二人已率众元兵将厅内团团围住。厅中白书堂弟子足有半百,人人怒目视敌,当先一人脸色赤红,目中射火喷焰,乃是白书堂“朝关堂”香主秦士观,右首一人正气凛然,正是欧仲昆,其后尚有刘丙通等众弟子。
李宾椽冷笑数声,向欧仲昆抱拳道:“欧先生,巧得很呐,咱们又见面了。”欧仲昆此际于自己当日的一念之仁已是大悔,切齿道:“姓李的,敢先与我斗上二十回合不敢?”李宾椽强援在侧,正是报当日之仇的大好时机,更急于封堵其口,以免自己独败其手之事拆穿,道:“呸,没你李爷爷不敢的。”二人正要放手一搏,周钧使忽道:“且慢,阁下就是‘小金翅’欧仲昆吗,敢问尊师洪堂主何在?”欧仲昆道:“凭你们这班鞑子走狗也配叫我师父的阵!你是何人,敢不敢留下名号来。”方九里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同我兄弟大呼小叫。我们兄弟乃是‘大都三王’中排在二三位的‘震东王’和‘萨阿王’,你怕了没有?”周钧使道:“他是我结义哥哥方九里,在下周钧使,江湖上人称‘冷月煞君’的便是区区。”
白书堂众人听他自报‘冷月煞君’的名号,脸上都是色变。秦士观道:“我也料鞑子皇帝手下必无好人,果然尽是你这等江湖败类。”周钧使单掌伸在身侧,道:“阁下想必就是‘白鹤神剑’秦士观,以你一个香主,周某还不放在眼里,快叫你们洪堂主出来相见。”秦士观防他随时发难,暗自戒备,峻颜喝道:“家师目下不在堂中,否则焉容你猖狂!尔等鼠辈吃准了时机来犯,又何必惺惺作态。”周钧使这才知洪连波确是未在此处,一半沮丧,一半却也庆幸少了个强敌,高声道:“我兄弟今日便要捉拿你们这群反贼,还不快快束手成擒。”秦士观、欧仲昆等人闻言俱各守紧门户,随时待上。
方九里大啸一声,只震得屋上瓦片颤响,道:“多说什么,呆子看掌。”说时一招“平里送秋”拍向秦士观,秦士观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迎面刮来,脸颊生痛,忙侧身闪躲。方九里又一掌再欲去击,斜地里已穿出一只判官笔,往他眼前送到。方九里抡臂挥挡,那人不但未及伤他,反觉手中铁笔拿捏不住,险些脱手。秦士观不敢迟疑,长剑开攻,口中道:“申师弟,咱们同上。”那使判官笔的是白书堂“奉孔堂”的香主申信义,其师翟程开是洪连波的师弟,白书堂中除洪、翟二人之外,便以他和秦士观的功力最深。申信义向众白书堂弟子疾呼道:“各位弟兄,狗鞑子们今日欺到咱们头上了,咱们还不叫他们识得厉害。”说着铁笔一招“仙女引针”点出,与秦士观双斗方九里。
欧仲昆与众人一起向元兵杀去,心知来人中以方九里、周钧使、李宾椽三人武功最高,自己眼估肚量,决非方九里之敌,想来周钧使也不易对付,但深知李宾椽功力却在自己之下,胜之不难,便挺剑向他刺去。岂知剑到半程,却被周钧使一掌带开,尚未明白过来,周钧使已施“飞云转”攻上,出掌迅捷无比。二人缠斗一处,欧仲昆的剑法虽也甚高,却不似泉远见那般长于变化,剑招讲求潇洒大气,如行云,似流水,周钧使应对便从容许多。但欧仲昆既称“小金翅”,身法也自有独到之处,轻身功夫只逊周钧使半筹,于他的缭乱掌法却也可躲可御,是以周钧使一时也伤他不着。
李宾椽见四周元兵同白书堂弟子已厮杀成局,欧仲昆和周钧使兀在苦斗,方九里独斗秦、申二人虽略占上风,但只仗内力了得,猛而乏变,久斗之下给申信义和秦士观瞧出了名堂,巧施周旋,也难以于顷刻间取胜。他自视甚高,绝不屑助周钧使去斗欧仲昆,便欲去寻刘丙通为敌。刘丙通一把纸扇运用自如,此时已接连毙了两名元兵,李宾椽瞧出他这几个月来功夫又有长进,战意更盛,双拳并击,朝他打去。蓦地一剑砍到,李宾椽猝不及防,险些中剑,回望来人却是华山派的木山中。
木山中那日与刘、欧二人一见如故,这几月来便在白书堂盘恒为客,白书堂有难,自也难置身事外,他数月来一有闲暇便苦谋破解李宾椽拳招之法,此时二度对峙,正好加以印验。李宾椽怒目圆睁道:“姓木的,当日伤我之辱,这便十倍奉还。”木山中左右虚劈两剑,剑尖直指李宾椽道:“脓包,有本事便来,少作鹰唳犬嚎。”李宾椽挥拳就上,骂道:“你奶奶的,老子撕烂你的臭嘴!”
凤泉二人在厅外凝观,也不急于露头相帮,却是见白书堂人数众多有利,一时不至落败之故。泉远见也正好趁机识辩白书堂功夫的优劣足缺,以备稍后与席清一战,至于席清并没在厅中,因其时厅内太乱,可并没发觉。
方九里与秦、申二人拆出近四十招,始终不着二人边际,渐渐着恼,又见自己所带来的官兵已有数名横尸就地,怒火难遏,拾起落在地上的长矛来,便向申信义扫去。申信义恰在此时挥笔往他手底刺去,笔到中途给长矛扫中,硬生生断作两截。秦士观大惊失色,叫声:“师弟小心。”使一招“飞星传恨”,去刺方九里腰下“京门穴”。方九里心想:“若连这两个呆子也收拾不了,还剿什么乱党。”回手将长矛送向秦士观肩头。秦士观为图救人,前冲甚疾,眼见矛至,唯有躲闪,但终究慢了一步,手臂给长矛刺中,吃痛之下长剑登时脱手。
方九里虽未能重伤二人,但两招间令二人先后失了兵刃,脸现得色,横矛在手,当是棍棒抡使劈打。秦、申二人落得空手与他相斗,心中尽皆着慌,眼见方九里手上来来回回也只十余变化,但招中夹带了极强内劲,实难抵挡,不出十招,已双双就招摔倒。方九里纵声大啸,不理秦申二人,舞开长矛,往人丛中杀去。他此来所选的蒙古武士都身负较高武功,而白书堂中除欧仲昆、秦士观等十余弟子功力较深外,余者身手平常,纯是为强健体魄练来,对敌便颇为勉强,不少人早已带伤挂彩,方九里这时杀性一起,三两招间便毙了数人。众白书堂弟子识悉利害,十几人一同挺剑刺去,方九里浑不在意,长矛舞开,“咔嚓”、“咔嚓”十数声脆响,十余柄长剑竟也都给崩断。各人惧悚之际,方九里一声呼喝,长矛已穿透了一名白书堂弟子身躯。
凤泉二人见此情景,不敢再袖手旁观,执剑在手,齐破窗而入。欧仲昆等人陡然见到又有人来,不明二人敌友,但眼前的情势凶险已极,都唯有全力自顾。周钧使心中却也是大急,生怕二人来跟自己为难,出掌更为急切,但顾及旁人心神有分,欧仲昆便乘隙扭转乾坤,长剑直撩周钧使刺去。周钧使只想进攻未想守备,见来招精妙,料想也是对手倾毕生功力所为,躲恐不及。当危之际,脚下虚踏一步,身膀斜愣愣栽下,欧仲昆这一剑只划破了他肩头衣衫,却未伤他分毫。
泉远见这时已抢去相斗方九里,方九里不识来人,只道也必是白书堂弟子,并不将他放在眼里,手中长矛一抖,运力朝他送去。泉远见知来物给他内力催动下来势劲疾,挡格不易,长剑兜了个半弧,顺着来矛方位送出,用得正是武学中“四两拨千斤”之法,将长矛之力卸去。方九里“噫”了一声,道:“你是谁?功夫可挺俊啊。”泉远见不能自报名姓,又怕周钧使代自己说出,那便势必招惹是非,一招“长风破浪”送出,口中道:“你胜了我便说,胜不了还问来何用?”白书堂众人先前因奋力抵挡方九里,已死伤了十数人,余人见泉远见是友非敌,功夫又是不俗,心中稍宽,未受伤者也忙抢上助阵。
凤孤翔虽入战团,却不即放手,放眼细察厅中情势,欧仲昆与周钧使已斗到酣处,兀自胜负难判,泉远见与方九里相斗,又有刘丙通等众白书堂弟子从旁相助,料不至落败,反是木山中与李宾椽杀得天昏地暗,竟渐渐打拼到了厅口。木山中剑招密不透风,始终不予对手可乘之机,但因久攻不下,内力已经大耗,汗流气喘不止。凤孤翔看得一忽儿,随手料理了几个近身元兵,忽见李宾椽左跨一步,右腿疾向木山中下盘扫去。木山中此刻剑刺李宾椽上三路,不但招去扑空,更令自己陷于不利。李宾椽这一腿只使了半招,不等他回剑来守,变招踢在他执剑一手的腕子上,木山中短剑拿捏不住,立时给踢落。凤孤翔暗暗吃了一惊,心想这李家拳传人竟有这等凌厉的腿功,倒是大出自己意料之外。但须知大凡外门功夫练到极高境界之人都于自身武功中不足之处知之甚详,更是力图弥补,李宾椽精于拳术,下三路自是其软肋,他练这腿上功夫便是欲待拳法难以奏效之时攻敌不意,克敌制胜。
木山中失了兵刃,自知与他空手拼斗必败无疑,不及拾剑,便将腰间柴刀抽出,仍是以长攻短。凤孤翔识得他这身华山功夫,又见柴刀,已知其身份,担心他气力大损,兵刃又不称手,未必再能绊住李宾椽,既然方、周二人均不能速胜,唯有先去此敌才是对策,便即挥剑纵去。到得厅口,有两个元兵正持枪把拦,不欲放敌走脱,见凤孤翔跃至,也不多说,挺枪齐上。凤孤翔旁若无人,依旧直奔李、木二人而去,眼见两枪同至,这才刷刷两剑斩去,但闻两声凄厉惨叫,那两个元兵已各被卸去了大半个膀子,两臂虽已离身,手中均尚自握着那两杆长枪。
李宾椽于凤孤翔早用余光掠见,见他出手快狠兼备,心中瑟瑟发寒:“适才在客栈不见他出手,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硬手。”这一分神,木山中柴刀已至。他不敢再恋战,也不等凤孤翔攻到,避过木山中来刀,飞身便往方九里等人战团中冲,凤孤翔和木山中同时猜知其意,又追回厅上。
方九里与泉远见等人相持不下,所虑不过在泉远见那精妙剑法,对余人丝毫不在意,但泉远见剑招无论如何还是奈何不得他,给他长矛一挥,便自失了法度。凤孤翔追着李宾椽到了圈中,竟不由自主给方九里的矛锋带了过去,他来不及多想,只得同泉远见一齐对敌。
不觉之间战延已近一个时辰,冷月当空高悬。
欧仲昆与周钧使越斗越僵,周钧使念及给他划破了衣衫的奇耻大辱,招招狠下杀手,一意取其性命,但偏偏是欲速则不达,欧仲昆支撑颇坚,偶使快剑更是守中求胜。周钧使举掌斜劈,朝着欧仲昆胸口送去,欧仲昆还招横剑平削,却见周钧使倏然变掌为爪,已拿中了自己手腕。周钧使并不迟疑分毫,使一招“金丝缠腕”,迫得欧仲昆当即弃剑。他本料这一来顷刻可毙其命,哪知此举却正提点了对头。欧仲昆将那“百拳擒拿手”的妙招连连使出,比之前时反更占优,两人各出短打功夫近身相搏,便又拆出了数十招难解难分。
欧仲昆边斗心中边想:“须得速想应对之策,再如此耗将下去有败无胜。秦、申两位师兄都已受伤,我断不能再输于人,白书堂百余年基业岂可尽毁于今日?”到得生死关头,再不理会什么投机取巧,眼见元兵尚存十六七人未死,白书堂弟子却已伤亡近二十有余,使一拳逼开周钧使,立即施展轻功向众元兵径直奔去。近得一人身前便伸手提抓,随即往周钧使处猛力掷去,竟是将元兵当作了投掷物事。他擒人所使的尽是百拳擒拿手中最为精妙的招数,元兵便算防得一招,防不了第二招,都一一被他拿中胸口“膻中穴”动弹不得,任由他摆布。周钧使每每追近,便给他掷来的元兵阻住,如是几回怒火中烧,见人来就是一掌,片刻间便有七八个元兵命丧在他掌下。到得后来周钧使学了个乖,见欧仲昆将元兵掷来就伸手接住,等他再掷人来时也将手中所拿元兵同时推出,二人都用足了劲力,两个元兵头颅在空中撞上,登时脑浆迸裂。
尚存元兵这时均已瞧出周钧使全然不顾己方伤亡,哪里还肯枉送性命,再不与白书堂弟子拼斗,纷纷往厅外退逃。周钧使这才惊觉不妙,喊道:“不许走,哪个走,我回头便要哪个的脑袋!”却也只喝止住三五人。恼羞成怒之下回身抓起一个白书堂弟子掷向欧仲昆,欧仲昆不敢有伤自家兄弟,便消了掷来之力,将那人接住。这一来周钧使已乘机施鬼魅般身法扑来,快出一掌拍中了欧仲昆腹下,见他身向后坠,袖中短剑一亮,直刺而去,便拟此招置他死地。哪知剑尚不及刺到欧仲昆身前,却被人横剑架开,见那人面貌凶恶,正是凤孤翔。
凤孤翔早在客栈中见过周钧使以此手法对付泉远见,虽正与方九里缠斗,但距欧、周二人较近,便暗自留意,这才料得敌之先机,挡下了他这招狠手。周钧使被他多番作梗,暴跳如雷道:“姓凤的,白书堂与你有何干系,要你来多管闲事。”凤孤翔道:“汉蒙势不两立,你这狗汉奸多说什么,上来。”周钧使大吼一声,双掌齐上。他此时内力大耗,与凤孤翔一交手便处在下风,讨不去半点便宜。但二人如此一斗,那边方九里却得以放开手脚,内力催动,招招伤人,泉远见也是渐感不支,刘丙通等少数尚未受伤的弟子更已给逼得退至了厅末。又苦撑了十余回合,方九里一招“横扫千军”,钢矛横挥,顷刻击毙数人,泉远见背上也给他长矛刺伤,心中叫苦不迭。凤孤翔见泉远见受伤,顾不得旁人,挺剑逼开周钧使,立即纵身前去搭救,二人甫得会合,方九里又是一招“横扫千军”,将二人震了开去。凤泉二人艰难站定,均觉胸中气血翻腾,同时想到:“罢了,罢了。今日报仇不成,却要无端丧命在这狗汉奸之手。”
周钧使见厅中白书堂弟子十伤九亡,己方胜券在握,反不再急于杀死欧仲昆,心中正盘算如何折磨众人一番。木山中此际仍在苦缠李宾椽,明知孤掌难鸣,仍是不屈不挠。刘丙通眼见他义气为重,更不忍其送命,高声道:“木兄,白书堂上下永感大德,趁着还未受伤,你快逃吧。”欧仲昆也想不错,向凤泉二人道:“这两位不知名的朋友,你们也去吧。”凤泉二人尚未回答,只听木山中道:“在下与各位好朋友生死一处。”
方九里朗声喝道:“谁也休想走。”提矛向秦士观、申信义处走去,道:“叫你们瞧瞧老子手段。”说着长矛直送申信义心窝。秦士观见好兄弟命在旦夕,不知突然从哪里生出一股气力,猛合身扑向方九里,道:“狗贼,有种先杀姓秦的。”方九里道:“好,本王成全你。”矛丢一边,两手齐伸,抓住秦士观身驱,用力一扯,将他撕裂两半。
白书堂众弟子眼见秦士观惨死,哪还顾劳什子礼仪,尽皆破口大骂,申信义更是放声大哭道:“鹰爪子,有种的便快快将我杀了,但叫我申信义今日不死,他日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周钧使道:“如此就在今日杀你,也免后患。”说罢举掌劈向他面门。泉远见此刻已发觉席清不在厅中,心想报仇也没了指望,便决意效木山中宁死不屈,奋力使剑去挑周钧使,口中道:“师兄,你应付姓方的贼蛮子。”凤孤翔言听计从,剑横当胸,推送一招“天崩地裂”,死命杀去。
白书堂此时全仗三个外人相助,无不对之万分感激,欧仲昆知凤孤翔一人势难胜过方九里,带伤上前相助,道:“朋友,留下名号来。”凤孤翔长剑舞得生风,将方九里庞大的身躯罩住,下手无半分留余,道:“转眼也都死了,咱们到了阴世再叙话不迟。”周钧使与泉远见再度交锋,于其剑法也明辨许多,应对已不甚吃力,口中冷嘲热讽道:“姓泉的,你师兄弟非要来趟这没来由的浑水,今日枉送性命也是活该。”方九里道:“哼,白书堂尽是无能之辈,大祸临头,却要旁人代保。”刘丙通、申信义等人闻言心下均感惭愧,人人不免于自己学艺不精大为悔恨。
忽听得厅外传来一人声音:“小子休要猖狂,洪连波来也!”这句话说得中气十足,传送入耳,实是众白书堂弟子的救声福音,人人听见是堂主之声,心想立可化险为夷。便在声绝之时,一青一白两条人影已跃进厅来。二人站定身形,前一个老者五十开外,面目清灼,青衣儒装,腰悬短剑,手持铁扇,正乃是白书堂堂主洪连波,后一老者长须垂胸,却是申信义的师父翟程开。
欧仲昆见师父到来,大是宽怀,道:“师父,您老人家快为各位师兄弟报仇。”洪连波道:“昆儿,你和这位朋友先退下来吧,这人交由为师料理。”说着缓步上前,距两人尚有数步之时慢慢推出两掌,掌力竟隔空送出丈许远,将欧仲昆和凤孤翔轻描淡写地分推在两边。洪连波向方九里打量半晌,忽道:“阁下方才可是讥我白书堂弟子无能来着?”方九里见他出手不凡,微有所惧,但听他这般问,当即横矛当胸,昂然道:“不错,不但无能,更是冥顽不灵。”洪连波消了和他动手之意,唤过刘丙通道:“丙通,众弟子中你受伤较轻,就由你来斗他。”
刘丙通一怔,还道是听错了,走到洪连波身前,道:“师父,弟子只怕吃不落。”洪连波拍拍他肩膀,意示他莫怕,道:“为师指点于你,定然能成。”刘丙通对师父之言素来深为信服,于是依言从事,道:“是,弟子定当尽力而为,给秦师兄他们报仇。”洪连波又着翟程开尽快为申信义等人疗伤,这才安下心来,道:“上去,打他‘环跳穴’。”刘丙通闻言凝神,使扇向方九里右膝下环跳穴点去。凤孤翔退在一旁,见泉远见与周钧使斗到分际,依然胜负难测,也不欲相帮,只凝望二人交战。
刘丙通挥扇如风,“风扇点穴功”中的诸多妙招连使,方九里依仗内力尚强,以攻对攻。洪连波见方九里使了一招“猛龙过江”,长矛扳扫横打,颇为凌厉,刘丙通闪身躲过,却不敢抢上,忙指点道:“踏‘大有’,攻‘中极’。”刘丙通忙占住“大有”位,出招去点他“中极穴”。方九里见他恰好抢到了自己疏防之处,忙回矛待守。洪连波出语快乎其动,道:“转‘松’位,‘五星连珠’。”刘丙通又即依言转至“松”位,施招接连去点方九里云门、天府、鱼际三处穴道。方九里左手刚欲挺掌还招,却见刘丙通手中折扇一偏,后半招使出,变位来戳自己胸前气户穴。方九里一惊,挥矛欲架,岂知刘丙通这招仍尚未使完,末了竟向他肩上“缺盆穴”戳去。方九里无可应对,只有跃开。但刘丙通这时出招全凭师父指点,见对方退却,也不立时再攻。洪连波暗暗叹了口气,心想这弟子毕竟资质不佳,尚不能将风扇点穴功之妙尽悟,只得又道:“‘轻灵八拂式’,步走反八卦。”刘丙通闻言闲庭信步游走,自巽而坤踏出,折扇轻挥巧舞,使拂穴手法环攻方九里腰间带脉诸穴,每移一位即换一拂,招起带脉穴,至足临泣而止。
方九里勉力连守了八招,左腰下“五枢”和右腰下的“维道”两处穴道都被拂中,饶是他内力深厚,刘丙通扇拂的力道又并不甚重,腰间也已自隐隐作痛。方九里听得洪连波念咒一般说得片刻,刘丙通功夫便陡然大进,有如神助,禁不住失声惊叫道:“三弟,我不成了,这老家伙念的古怪,莫不是会妖法,咱们认输别打了。”周钧使斗泉远见不下,已自着急,听到方九里泄气之言,忙道:“二哥,他不是念咒,那说的是六十四卦的方位名称和人身上的穴道。你听不懂也不必理会,记着运足气力打就是。”方九里这才心神稍定,又与刘丙通对拆。洪连波心想:“你教他蛮打的法子,那可太不把我白书堂的风扇点穴功放在眼里了。”于是说道:“归‘乾’位,‘直捣黄龙’。”
刘丙通其时身在正北,形居先天卦象中的“坤”位,处在方九里背后,若要绕至正南“乾”位便是兜了个大圈子,心中不免有异:“我要使‘直捣黄龙’这招又何须再至‘乾’位?”但仍是依言而行,快步转至方九里身前,纸扇飘忽点出。这一招直指方九里膻中穴,方九里虽不明穴理,毕竟也知此处要紧,万不可给人点中,使上了十成力道回矛抵挡。刘丙通此招用力极巧,遇变生变,乘势便将他长矛拨离了手中。洪连波朗声问道:“丙通,往下又当如何?”刘丙通已然彻悟,道:“上‘离’,‘长河孤星’。”洪连波笑逐颜开,不再行指点,朝周钧使走去。刘丙通至此已明师父点拨之意,更惊于“风扇点穴功”与六十四卦衍生步法、先天八卦位踏相辅之奇效,洪连波适才所指点的招数他本已学成多年,早就使得纯熟非常,但这克敌制胜的妙法若非有师父点明,自己实难活用。
洪连波离周钧使稍近,见他因刚才与方九里言语之故,更受制于泉远见,道:“周钧使,当年我救你一命,却不料人心反复,如今竟来恩将仇报,你还不收手吗!”周钧使道:“我既已投效朝庭,便唯有忠君诛叛。”洪连波连连摇头,道:“那时少林派两位高僧将你打得重伤,言道要为武林除害。我见你临危不惧,确是条汉子,这才出言劝救,只盼你痛改前非,原来全然想错了。”众人听了二人这番话,方才于周钧使初到之时对洪连波言语中颇为礼敬的原委了然。
泉远见虽听言在耳,但事不关己,只一心攻敌。周钧使却一再分神,片刻间接连被刺中数剑,伤势渐重,这才知洪连波用心,又急又恼,喊道:“洪堂主,你此举大非君子行径。”洪连波勃然作怒道:“我未命弟子联手扑杀于你已是大仁,你去瞧那姓李的怎样。”周钧使怕他又引自己上当,但终究还是忍不住向李宾椽处瞧去。只见此时申信义伤势去了五成,已同欧仲昆齐去协助木山中,李宾椽以一敌三,头发披散,眼近完败。洪连波向泉远见道:“这位朋友,且先退开。”说时已张手向周钧使捞去。周钧使欲要抗拒却已不能,给洪连波一捞即中,提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李宾椽见周钧使也已大败,更不敢再战,奋力跳出欧、申、木三人之围,退至厅口。但凤孤翔却正候在厅口,李宾椽自知斗不过他,欲走便也不能,只吓得脸上血色全无。洪连波声若洪钟,朝着他高声断喝道:“李驹先生在西南绿林道锄强扶弱,济人危难,是何等的英雄?你空具一身好武艺,却去投降蒙古鞑子,你父在天有灵,能容得你吗!”李宾椽见他说话之际神威凛凛,步步渐进,不禁连连后退。凤孤翔于他极为蔑视,让出厅口出路,斜睨着他道:“姓李的,此处无人拦你,就只怕你没逃走的本事。”语罢转身向泉远见处走去。
便当此刻,众人忽听刘丙通惊呼一声,忙都移目望去,只见方九里狂性大发,双拳直挺挺向刘丙通肩上砸去,已然中的。刘丙通号称“铁骨书仙”,一身外门硬功横练,寻常高手纵然招式上能赢他,也难以力过而胜,但方九里内力之强,哪堪他什么“金钟罩”、“铁布衫”护体?刘丙通受伤极重,眼见方九里挥拳攻来,仍是倒地难起,躲已不能。洪连波离之较远,想去救援早已不及,心中万般悔恨:“丙通虽占得上风,又怎及这贼蛮子的功力深厚?我不但救不了士观,岂非又害了他。”其时泉远见距方、刘二人最近,当即使那招“天崩地裂”前去解围。凤孤翔知他是拼死为之,也稍迟一步跃然而近,使“天崩地裂”而上。二人抱死志送剑,都是倾尽了毕生功力,方九里全力推出双掌,便要结果二人性命,待到二人双剑齐到,掌却打空,胸口已给划开两道,血肉立现。
方九里受伤后大惊,忽听周钧使道:“二哥,拼了吧。”方九里也知唯有一搏,忍痛又出双掌,终究震开了两人。洪连波见机早已数个起落赶到,抬手“呼”地一掌去击方九里,斥道:“奸贼,还不知悔改!”方九里再出一掌,与他来掌生生对上。他先前内力已耗去三四成,哪敌洪连波万圣逍遥掌神功,只僵持得片刻便不支撤手,但尚不服输,又挺掌抢出。洪连波使一招“五方杂处”,后发先制,与他来掌再抵。方九里只觉掌力如排山倒海般摧来,贯入体内连起五波,周身真气被冲撞得急行乱走,已自怯了,无论如何不敢再与洪连波对第三掌,更无旁念,转身就逃。周钧使见他也已狼狈不堪,虽有千万个不愿,也只好顾命,心想:“此时性命攸关,先走为上。他日邀上大哥,再来雪耻或可。”李宾椽见二人急退出厅,这才敢跟着奔逃而去。三人夺路而走,有几个没死的元兵也纷纷慌张跟随。欧仲昆见状愤然欲出,道:“师父,我去将那几个鞑子了结了。”洪连波道:“不必追了,依冷月煞君的性情,决不肯令今日之事张扬出去。”欧仲昆想想有理,骂得几句便不再言语,心中却又担忧起来:“当日饶过李宾椽一命,便闹成今日这般惨痛境地,累死了这许多同门。日后姓李的想是不敢再犯了,但鞑子皇帝倘若不能善罢甘休,势必还有劫难,这舵口怕是只得废了。”
洪连波深恐周钧使等人调拨人马杀返,即刻领着众弟子撤离此是非之地,径奔白书堂临安城中的另一处隐秘舵口。众白书堂弟子此时都把凤泉二人当成抚危济难的大恩人,自是邀同前往,二人念及与白书堂尚有私事未了,也便漠然随同。
一众人在临安城中尽择僻静街道而行,不出半个时辰,行到了一座大院落前,洪连波一挥手,欧仲昆引领木山中和凤泉二人当先走进正堂,接着众弟子也井然而入。洪连波命众人收敛了秦士观等众死去弟子的尸首,各人痛哭了多时,这才重行在厅内聚首。白书堂一场大祸至此总算避过,洪连波向木山中道了一番感谢,转问凤泉二人道:“两位剑法了得,又冒死相助,不知是哪路的好朋友?”凤泉二人因受震于方九里掌力,尚自有碍运劲,凤孤翔思稍迟怕要与对方反目,盼能先延缓些时候调理,张口便要报“天涯子”、“海角客”之名。
却听泉远见冷冷地道:“泉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