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到第二日正午时,二人眼前忽现出陆地来。二人惧都狂喜,于是加紧摇桨,划到距岸数百丈处,海忆泉早已迫不及待,拉起欧若婉跳下船去,纵游带跑,一直奔到海滩上,欢呼雀跃道:“咱们回来啦,咱们回来中原啦。”两人本就极盼归返,在海上又遭遇了这番变劫,更觉归之不易,此刻都是喜乐不尽。在沙滩上歇坐许久才想起饥饿之不耐,海忆泉下海去捞了几条鱼上来,两人生起火来将鱼烤得鲜香扑鼻,熟食入腹,连日来饱尝的饥寒煎熬至此才得倾解。吃过了东西,尽皆无心走动,各自懒洋洋地躺在海滩上。
海上浪花翻滚,波涛涌动,欧若婉望着海面出神,轻轻说道:“咱们终于是回到中原了。”海忆泉道:“是,咱们回来了。”欧若婉一时无语,过了许久才长叹了口气,海忆泉问道:“你为什么叹气,你心中不欢喜吗?”欧若婉道:“我实在说不上自己是欢喜还是不欢喜。忆泉哥哥,你可还记得咱们初识时的事吗?”海忆泉点头答道:“自然记得,那时我在林子里练剑,后来听到你学鸟叫,就跑去见你,你那时还唱小曲儿呢。”欧若婉脑中回想起当年之景,幽幽唱道:“凄凄尚早,欲去怎生是好,欲去怎生是好……”反复吟唱得数回,说道:“我那时明明不识得你,却不知怎地,心中总是觉着你肯带我离开双剑岛。我……”说到这里,又停顿下来。
海忆泉欢声笑道:“哈,原来你那时心中已对我好了。”欧若婉啐道:“人家正正经经的同你说,你又胡说八道。”说着扭过身去,竟不再理睬海忆泉。海忆泉连番哄她不成,一时不知所措,向四周张望了片刻,起身奔到岸边一棵树下,挥剑削下一段树枝来,又折返到欧若婉身边,扯扯她衣角,道:“你瞧我手中是什么?”欧若婉挣开他拉扯,道:“你说话不正经,我不爱理你,你也别来缠我。”海忆泉道:“好,我不扰你就是,我自来钓鱼。”将手中树枝伸延入水,装模作样坐了下来。他这一安静下来,欧若婉却又禁不住偷眼去瞧他,一见之下,不禁莞尔,道:“你这模样也叫钓鱼吗?”海忆泉喜道:“你不恼我了。”欧若婉秀眉一扬,道:“你乖乖地不胡闹,我就不生气了。”海忆泉连忙赔话道:“好妹子,都是我的不是,你别往心里去。”
欧若婉见他手中兀自执着树枝,笑道:“好啦,我不生气了就是,你也别再扮这怪样子了,哪里像是钓鱼?”海忆泉道:“怎么不像,你给我从前不是有个姜太公吗。他既能直钩垂钓,我自也能凭这树枝钓到鱼儿。”说着将树枝塞在她手中,道:“你也来学我方才的样子,我担保你能钓到大鱼。”欧若婉听他说得认真,将信将疑接过树枝,缓缓放入海水中,海忆泉忽伸手抓住另一端,道:“我便是世上最大的鱼儿,你钓到我了,高不高兴?”欧若婉道:“呸,你自己送上门来,我可没说稀罕,你怎知我肯要你这样一条大怪鱼。”海忆泉道:“肯要的,肯要的,当年我就是自己送上门去的,你已收下了,如今可不许反悔。”欧若婉知他在圆说适才之事,并不接话,海忆泉央求道:“好妹子,你将刚才的话说完好不好?”
欧若婉摇了摇头,再不肯言,心想:“我那时只一心想回归中土,现下好容易回了来,然而心中又有几分欢愉?我和忆泉哥哥只在海上漂流这些日子便已遭遇了这许多事故,它朝到了江湖上,还不知尚有多少凶险。”
海忆泉见她沉思默想,只好陪着她一直坐到夜晚。天际现出点点繁星,欧若婉抬头仰望星空,道:“忆泉哥哥,我问你一句话,别人若是有恩于你,你该不该报?”海忆泉一怔,道:“报恩?”欧若婉道:“不错,你常记着报仇,其实旁人有恩于你,你也该还报啊。”海忆泉道:“我有什么恩人?”欧若婉道:“你两位师父,他们教你武功,又照顾你多年,你理应好好报答他们。”海忆泉道:“他们一心只盼我练好武功,其实什么也不求。”欧若婉道:“难道他们便当真再没什么心愿了吗?”海忆泉道:“我两位师父心中耿耿于怀的,就只被逐出蓬莱派之事,我瞧他们此生余愿便是重归师门了。”欧若婉道:“那咱们如何想个法子助你两位师父?”海忆泉俯身拾起一颗鹅卵石,猛力抛向海中,道:“我要办成此事,唯有打着两位师父的旗号到江湖上去做几件大事,替他们重行立威扬名。”欧若婉问道:“这个法子是你两位师父教授于你的吗?”海忆泉道:“这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但那日咱们若不是逃走,两位师父多半是要在我离岛之时对我言明的。”欧若婉喜道:“这就是了,咱们就去闯荡江湖,想法扬名吧。”
两人打定了主意,第二日便既北上而行,经人打听之下方知身处闽南。二人信步所至,沿途游山玩水倒也甚为惬意欢愉。数日之后到了松溪,海忆泉重临旧地,想起苗莲依母女来,心道:“当年土伯伯和小莲回来安葬苗婶婶,却不知葬在了何处。”于是同欧若婉到城外探寻,总算在河畔寻获了所在,这才向欧若婉道出当年之事,欧若婉道:“这些元人是魔鬼,专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海忆泉道:“只恨我当初不会武功,不然定要给苗婶婶报这个仇。”说着同欧若婉一齐在苗嫂子坟前跪下拜了三拜。
二人祭过苗嫂子,海忆泉心境低落,携着欧若婉沿岸漫步,心中感慨万千,欧若婉便拣旁事妙语倾解。不觉间行出了数里,河已有尽,两人方欲驻足休息,忽见不远处烟尘滚滚,三匹骏马飞奔而来。海忆泉微感一奇,那三骑已连辔驰过两人身畔,径向二人来时方向而去。海忆泉于三匹马经过时早看清马上三人都是三十出头的壮汉,黑衣劲装结束,人人目无旁物,行止大为怪异。海忆泉道:“怎么有江湖汉子到了松溪来?小若,我瞧那三个人有些不简单,咱们跟过去瞧瞧他们是什么来路。”欧若婉抿嘴笑道:“反正无事可做,陪你去看个究竟也好。”心道:“他这好事的性子就是改不了。”
两人循着蹄迹追赶而去,不出一顿饭工夫已折回了松溪城内。到了城中只见街上行人往来如云,却不见了那三个马客的踪迹。海忆泉遍寻不获,道:“怕是找不着他们了,小若,我肚子饿了,咱们先去吃东西。”于是到了一间酒楼之上,拣一张临街的桌案坐定。点罢酒菜,海忆泉朝街下望去,见行人络绎之势不衰,奇道:“也不知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街上怎么会有这许多行人。”欧若婉道:“傻哥哥,在海上漂得久了连日子也不记得了,今日是中秋啊。”海忆泉一怔,道:“是吗,我当真忘了。”见欧若婉垂首不语,问道:“小若,怎么了?”欧若婉低声吟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海忆泉道:“你念些什么?”欧若婉抬起头来,道:“这是大诗人王维的诗句。他说一个人在外乡漂泊,每到节日就会加倍思念自己的亲人。”海忆泉道:“你在想你爹爹和姆妈,是不是?”欧若婉道:“我这些年不在他们身边,也不知他们现下好不好,还有我外公外婆,他们年纪大了,身子也不知还硬朗否。”海忆泉心道:“你总还有人可思,我却已无父无母,便再是百倍千倍的思念他们也没用。”一想到父母之死,心里又难过起来。欧若婉知其心意,岔开话题道:“忆泉哥哥,你从前怎样过中秋节啊?”海忆泉道:“我家中没有旁人,爹爹又常年在外奔波,都是同姆妈一起过节。姆妈总是做我爱吃的饭菜。你呢?”欧若婉道:“白书堂中的叔叔伯伯们啊,每到中秋时都要一同吟诗作对,把酒言欢,很是热闹。”海忆泉道:“你也同他们一样吗?”欧若婉道:“是啊。我记得有一回过中秋,堂里的叔伯们聚在一起联句和对,申师叔出了一副上联‘寒比寒冰寒’,我就对‘蓝胜蓝草蓝’。”海忆泉拊掌称好道:“对得妙啊。”欧若婉噗嗤一笑,道:“妙什么啊,这句是小儿启蒙时教的对子,最是简单不过。”
两人正话间,忽闻楼下脚步声疾响,只见三个衣衫华贵的男子并肩走上楼来。欧若婉低声惊呼道:“是他们。”海忆泉也即认出来者三人正是适才自己在河边所见那三个黑衣马客,道:“只片刻不见,他们就换了这副模样。这般穿戴倒体面得紧。”欧若婉道:“我瞧他们大有古怪,不像是好人。”海忆泉道:“咱们先只管吃东西,且看他们做些什么。”二人便即低头吃喝,只在暗中留意那三人动静。
那三个汉子上得楼来,在西首一张桌前坐定,当中一个满脸麻子的汉子叫了酒菜,三人便大吃大喝起来。海忆泉细细观察,见三人均是捧起酒坛就喝,抓起肉来就吃,心想:“这三人言行粗鲁,偏生穿些锦衣华服,难道是打家劫舍的强盗?”正自想着,又见一群蒙古兵士吵吵闹闹,也上了楼来,心下更恼:“今日出行不利,尽撞见讨厌之人。这群蒙古狗既来,免不了又要横行霸道一番。”欧若婉见了元兵也是反感已极,道:“忆泉哥哥,这些人不是好东西。等会儿若见他们欺负人,你就教训他们吧。”海忆泉道:“咱们先瞧着再说,他们要敢害人,我手中的剑也须饶他们不得。”
那一众元兵上得楼来,环顾四周,唯见西首三个壮汉行止张扬,又是衣着汉人华服,都甚为不满。其中一个元兵冲酒保嚷道:“你去,叫那桌的下贱东西都滚到别处去,大爷们要他们那张桌子。”那酒保岂敢不从,慌忙走到三人近前,道:“三位爷就请行个方便……”尚未说完,那满脸麻子的汉子举掌拍出,那酒保脸上已热辣辣吃了一记耳光。三人中一个身形极高的汉子道:“哪个敢要老子的桌子,叫他先来领一记痛快的,老子打得他爬不起来。”旁边第三个汉子道:“于寨主、黄帮主,二位先消消气,此事且容小弟来办。”说着站起身来,拉着那酒保朝一众官兵处走去。将到众人身前停了下来,笑着向众元兵鞠了一躬,道:“我那两位朋友脾气不好,各位军老爷可千万别见怪。”当先一个元兵道:“少来多舌,当大爷脾气就好么,你们滚是不滚!”说着伸手去扯身前那汉子。
那汉子给他一扯,立即往他怀中撞去,叫道:“有话好说,别动粗,别动粗。”话刚出口,已撞入那元兵怀里,却见那元兵身子一软,反朝那汉子怀中栽倒。众元兵给那汉子的身子遮挡住了视线,不知那汉子做何手脚,又有一元兵赶上前,问道:“怎么啦?”海忆泉在旁却看清那汉子于撞到那元兵身前之际手底微有一动,心知定是那汉子以极为迅速的手法暗施偷袭,不由得一惊。那汉子眼见又有元兵扑到,一抬臂搭在来人肩上,道:“咱们亲近亲近。”那元兵怒道:“亲近个屁。”反手去勾那汉子手臂,尚未勾中,也是双脚失力,跌倒在地。那汉子假意着慌道:“这是怎么说的?”余下元兵至此都知那汉子装疯卖傻,实怀上乘功夫,齐围将上来。那汉子又想故伎重施,向近前一元兵走去,道:“我听你们的就是,可别打我。”最后这个“我”字尚未说完,右手成爪,疾向前递出。哪知这元兵武功比前两个高出许多,早已有所防备,不等他手至,向后退开数步,躲过了来爪,随即回手向他腕上抓去。那汉子本拟一招中敌,不料他避而反攻,来不及撤手,已给他扣中了手腕,手掌摊开来,一枚细针掉落下来。那汉子咧嘴笑道:“针给你,留着衣衫破了逢补用。请啊。”另一只手疾来承接,顺势单指一弹,细针射入了那元兵颈中,那元兵立时倒毙。
海忆泉心中暗惊:“这人好利落的身手。原来是用毒针伤人,倘若我事先不知,交上手时只怕也是防不胜防。”只听得元兵中有人叫道:“啊,这是‘黑风神针’,你是‘黑风盗’尹墨忠。”这汉子正是叫尹墨忠,见有人认出自己来,也不否认,道:“嘿,狗儿们倒也有些眼力。不错,老子便是你尹爷爷。”那元兵道:“各位兄弟,这人是衙门中张榜捉拿的要犯,咱们一起上,将他擒回去请赏。”众元兵深知黑风盗的恶名,当下齐拥上相斗,虽知他武功不俗,但自恃人多,更盼能将他拿住立功。尹墨忠于各人并无所惧,探手入怀去扣了一把毒针,向众人激射而去。众元兵中有几人疏于防范,登时给毒针打中。余人大骇之下更不敢有半点大意,纷纷挥舞腰刀,砍杀而上。尹墨忠道:“且看老子显些本事,也好叫你们知道老子的手段。”回手在腰后摸出一条长鞭来,半空中甩了个响,疾抽向一元兵。那元兵挥刀欲挡,但软鞭极是灵活,全无边际可着。那元兵刀去落空,脸上已重重挨了一鞭,立时皮开肉绽。
尹墨忠手上不待片刻,挥鞭横扫,将抢进的两个元兵绊倒,啪啪两鞭叼在二人脖颈中,竟将二人咽喉生生抽断。欧若婉见尹墨忠下手凶残,心中一惧,扭过头去不敢再看。海忆泉伸过手去与她相握,暗使眼色,叫她且自镇定。
尹墨忠运鞭如行云流水,十数招后已连毙数名元兵,余下元兵不过五个人,各人虽围着尹墨忠相斗,却是越斗离之越远,见他将长鞭舞得密而无疏,眼前尽是鞭影,哪还能近得其身?尹墨忠杀性大起,招招全是致人死命,他见五人中犹以左首一人功夫最弱,斗到这时手中单刀已使得不成样子,长鞭径向那元兵手中单刀卷去。那元兵回手不及,单刀给长鞭缠住,兀自死命抓住,不肯放手。尹墨忠运力收鞭,那元兵身子立跟着前倾,直向尹墨忠扑来,尹墨忠左手成掌,朝着他猛力拍出,道:“来来来,中秋佳节,大爷赏你件好东西。”正击在那元兵天灵盖上,立时打得他脑浆迸裂。
海忆泉至此已于尹墨忠功底了然于胸,但见他杀的尽是元兵,倒也不能浑没来由便插手。尹墨忠又去了一敌,眼前便只余四人,但心知几人耗到此时不败,武功也自不弱,并非寻常角色。出招反而谨慎起来,不再贸然急进。五人又往后拆斗,却就此相持不下,尹墨忠呼吸渐渐有失均匀平稳,不禁焦躁。忽听身后那高个汉子道:“尹兄弟,我来助你。”尹墨忠不愿旁人出手相助,道:“于寨主的好意,兄弟心领了,我还应付得了。”于寨主身边那姓黄的帮主伸手拦住于寨主,道:“于大哥莫急。”转头说道:“尹兄弟,这几个鞑子黑皮杀不杀有何干系。别要搅了咱们吃酒的兴致,你就放他们滚了吧。”尹墨忠心想他言之有理,何况自己要再杀这四人,也非得再斗上数十招不可,便即收回鞭来,纵身跃回,向那四个元兵说道:“我这位黄大哥有言,饶你们不死,滚吧!”那四个元兵幸得保命,面面相觑片刻,立即退下楼去,到得楼下,其中一人叫道:“姓尹的,你有种别走,军爷回头就领人来拿你。”尹墨忠高声笑道:“哈哈,你要嫌命长就再回来,到时老子当真给你来记痛快的。”那元兵一面向酒楼外快步逃跑,一面道:“好贼子,你且等着。”
尹墨忠大获全胜,又重行归坐,与黄、于二人继续喝酒。那于寨主见楼上尸首横行,心生厌恶,道:“对着这些死尸,如何咽得下酒菜?”尹墨忠道:“这个容易。”长鞭挥开,去卷地上元兵尸首,每卷住一具,便使力将尸身自楼台掷下楼去,过得片刻,楼上尸首已净。海忆泉俯身朝楼外街上望去,见那数名元兵尸横当街,摔成一团,街上行路的百姓见了无不立即远避,人人给吓得不敢靠近。原本在楼中的酒客多于尹墨忠与元兵交手之际便已逃离,余下几个胆子稍大的当此情形也再不敢逗留,尽皆匆匆逃走。欧若婉本有心借机即去,但见海忆泉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知他横了心决不肯走,只得也定心留下。海忆泉明白她心意,低声道:“小若,你别怕,有我在他们伤不得你。”欧若婉听海忆泉这般说,虽还难以全无畏惧,却也已藏怯不露。
尹墨忠等三人酒喝得兴起,不觉已将桌上的四坛酒喝干。黄、于两人酒量颇高,依然面不改色,尹墨忠却已有了七分醉意,但反是他不住唤酒保来筛酒。那酒保先前见到尹墨忠出手狠辣无情,大有惧意,始终不敢上楼来招呼。于寨王不耐烦起来,喝道:“叫你来,你便来。惹得大爷急了,有你好瞧的。”那酒保这才又捧了两大坛酒送上楼来。尹墨忠张开大手扯住那酒保,道:“你这厮好不懂事,快来同我兄弟赔不是。”那酒保战战畏畏转向于寨主,却不知是行拜还是磕头。酒楼的掌柜闻讯也已赶上楼来,见状忙上前来向三人连连施礼,道:“几位大爷,这愣小子不懂礼数,我代他给几位赔罪啦,几位千万包涵。”尹墨忠见他说这几句话时也是颤抖不止,道:“掌柜的,你也怕我么?”那店掌柜的听他一问,更加恐惧,道:“不…不怕。”尹墨忠道:“都已吓成了这般模样,还说什么不怕。你这掌柜的,听老子教你生财之道。你打开门来做生意,买卖大小尚在其次,最要紧是胆子够大,什么买卖都敢做。老子我吃这口饭少说也有几十年了,嘿嘿,没本钱的买卖也不知干过多少,倘若似你这般胆小如鼠,前怕狼后怕虎,还成得了什么事。”黄帮主知道他酒后口不择言,道:“尹兄弟,别多说了,咱们喝酒。”尹墨忠摸出一锭金子,掷给那掌柜的道:“赏你了,下去吧。”那掌柜的对着三个亡命之徒,赔礼时本已怕到了极点,岂知尹墨忠醉后心境极佳,非但未拳脚相加,竟还得获打赏,捧着金子如奉至宝,惧中带喜,唱喏而去。
海忆泉同欧若婉用过饭菜,又叫店伴送来一盘荔枝解渴。欧若婉剥开一颗荔枝,塞进海忆泉嘴里,说道:“荔枝原是朝贡之物。唐朝时有个杨贵妃,平生最是爱吃,可惜那时国都长安不产荔枝,此物又极易腐烂。唐玄宗为了讨杨贵妃欢心,就命人将南方的活树运到长安。”海忆泉道:“树搬来运去,岂不早就枯死了,哪还能吃到果子?”欧若婉道:“唐玄宗命人将树木栽种在车上,一途长生不息,再计算好时日,运到长安时荔枝刚好熟透。”海忆泉道:“原来是这样,这个唐玄宗倒很有办法啊,肯为了一个妃子花如此大的心思。”欧若婉道:“这法子我瞧也未必是唐玄宗自己想出来的,多半还是那些阿谀佞臣代他谋划的。这唐玄宗是个纵情声色犬马的昏君,只顾着哄妃子开心,却不理朝政。后来安史之乱,唐军兵败如山倒,连长安也保不住了。唐玄宗仓惶逃路,再顾不得旁人,更是将杨贵妃赐死了。”海忆泉脸上变色,瞪大了眼睛问道:“那为什么,他对这杨贵妃很好,却难道不是吗?怎地又这般绝情绝义。”欧若婉道:“皇帝同妃子寻欢作乐,哪有什么情义可讲。只不过啊,他虽是皇帝,却连咱们也比不上。咱们此刻想吃荔枝,只需再要就成了。”说着自己也剥开了一颗,待咽下去,齿颊甜溢,又道:“荔枝确是甜美可口,怪不得苏东坡有诗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海忆泉道:“荔枝虽甜,可也不能多吃啊。依我说吃三十颗都不成,我少时就因为贪吃这个,可尝到过苦头。”欧若婉忍俊不禁道:“傻哥哥,这诗句只是夸大其辞罢了,你道他当真每日吃三百颗荔枝吗?”说罢格格娇笑起来。
她这银铃般的几声笑传到邻桌人耳里,登时给尹墨忠惊觉。他初时只顾与黄、于二人喝酒,并没发觉海忆泉和欧若婉,此时乍闻好音,立即转头去瞧。见发笑的少女甚是秀美,歹心大起,当下起身离席,向黄于二人道:“两位大哥,我去捉那小妞儿过来陪咱们喝酒。”三人均都是强盗出身,平日劫财掠色,无所不为,黄、于二人见他有此举动也不以为怪。那黄帮主道:“小姑娘虽美,年纪太小,没什么滋味。”尹墨忠道:“嘿嘿,你有所不知,兄弟就是喜欢这般年纪的。”
海忆泉于三人一举一动皆看在眼里,待见尹墨忠走近,一手已按在长剑柄上。尹墨忠到得二人近前,淫笑道:“小丫头生得俏,来来来,陪老子喝一杯。”说着张开粗黑的手掌就往欧若婉手上抓去。海忆泉心道:“我不寻你麻烦,你倒先来惹我。小爷这便教来你个乖。”手中长剑立往他身前递近,尹墨忠醉眼惺忪,没瞧见海忆泉身有佩剑,更不料这少年竟有武功,全没防备,海忆泉去剑又是极快,一招即中,将他臂上刺破。尹墨忠中剑吃痛,酒也醒了大半,忙抽鞭应战,口里骂道:“不要命的小杂种,敢惹你老子。”海忆泉听他骂自己“小杂种”,那是连自己爹娘也一并骂了,大怒道:“你别骂我爸爸和姆妈。”两人剑鞭不停,尹墨忠且斗且道:“我偏要骂,凭你也吓得住老子。”海忆泉此时只单手使剑,出招虽速,却不得即刻制人,手上加劲,道:“你有种便再骂一句来听听。”尹墨忠道:“我正要骂,你老娘是臭婊子,不要脸偷汉子,生出你这狗杂种儿子。”
海忆泉气极,使一招“天崩地裂”,直往他面前刺去,尹墨忠回鞭来缠他长剑,海忆泉不等这招使老,立变式斜刺向他受伤的右臂。尹墨忠急运鞭护在身前,却见海忆泉长剑又已指向自己腹脐,惊悚之下再度变招。岂知接连守了十余招,海忆泉攻势依旧不减,招招仍是指向自己要害之处,任凭自己如何变换招数,始终无法迫其长剑远离己身。海忆泉适才见他鞭法虽高,当中却也是以攻见长,倘若令其守多攻少,便可完全加以克制。他练成剑法之后攻守早已能随心所欲,既知敌人劣缺,纵是单手使剑,也大占上风。黄、于二人这时已辨出海忆泉剑法了得,初时的袖手旁观之心同收,一个挺掌,一个持剑,齐抢上来相助尹墨忠。
海忆泉眼观六路,早斜睨见了二人迫近,自知若同时与三人拼斗,单剑便不能制胜,刷刷两剑连刺,逼得尹墨忠慌乱舞鞭自护,乘机回身去将另一柄长剑也抽出握在手中。于寨主见他双手并用,料他左手之势弱,向黄帮主递了个眼色,与他左右分进,自己长剑往海忆泉左半身刺去。海忆泉左手轻抬,将于寨主长剑格开,右手已同时出剑向黄帮主颈下划去。黄帮主见他竟能以两手各使厉害招数,已自惊出一身冷汗,待得来剑砍至,向后仰倒,勉强避开了来招。海忆泉伤他不中,长剑半途而返,又转递向尹墨忠。尹墨忠见他应付黄于二人,本已乘机攻上,待察觉他长剑陡然刺到脑旁,躲已不及,右耳正给削去了半爿,直痛得嗷嗷大叫。黄、于二人见尹墨忠再伤,都紧急发招送到,却见海忆泉从容使双剑横胸,又将二人进招化解。
此回合一过,三人都于眼前的少年再无小觑。海忆泉与三人相斗,端的是手未到眼已至,早瞧出三人中以那黄帮主的武功最弱,又无兵刃在手,便思计策想先除去此敌。虽见于寨主此时长剑已至,也视同不见,闪身躲过,双剑疾往黄帮主胸前送去,一手使“风卷残云”,一手使“八面来风”。黄帮主单掌在胸前相护,另一手抓起桌边一只空酒坛就往他面前掷去。海忆泉头微侧避,身子虽略偏了些,双手仍是使这两招向他刺去。黄帮主见他双剑生影,尽罩于自己身前,不暇细想,一双肉掌横飞,胡乱护在脸前。海忆泉这两招剑招都是变化繁多,九虚一实,倘要拆解,只须抢进相攻即可以攻代守,但常人不知其理,自不敢疏防。
海忆泉眼见黄帮主自乱阵脚,心中暗笑:“看你还怎生躲得过下一招。”双手遂同使“天崩地裂”,向他胸膛刺去,便拟以此招伤他。剑尚未递近,忽听耳后风声疾劲,匆忙之下急撤回了身形,原来却是尹墨忠掷“黑风神针”来解围。
尹墨忠这一手十余支“黑风神针”或凭指弹之功,或借腕翻之力,有的去位刁钻,有的去势迅疾,看似是一扬齐发,实则指、掌、腕间的操控俱各有异。这“黑风神针”是他的独门暗器,形似飞锥,但比飞锥却细小得多,较之芙蓉针则还为硬,兼有两种暗器之长,又补二者所短,发射之际快而不偏,刁而有力。其中这手“风雷百打”的招数虽是数针同发,但每针均取准头,去位涵盖敌人周身各大穴要害,威力最是了得。
海忆泉适才亲眼见到为这毒针所伤之人个个顷刻毙命,那自是一针也中不得,于这间不容发之际右手剑猛舞生风,将来针悉数拨落,瞧来似乎仍易,实也已是竭尽全能。尹墨忠这一手绝技被化,而化解之人又只是个后辈少年,那真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事,心下如何不骇他针已用尽,强敛惊愕,趁海忆泉退卫之际,扬鞭猛力打去。海忆泉剑法虽高,但这一着失了先手,黄、于二人也已借机齐齐攻到,于三人轮番强攻下,却也不由得落了下风。欧若婉身在战团之外,无法相帮,一颗心早已担忧到了极点,见海忆泉处了下风,顿感不知所措。海忆泉暇光与她相触,心想:“这三人联手原也不强,我当不至落败,但小若不懂武功,自然要担心我安危,须当速战速决。”想到此又增一分精神,两剑连连在三人之间游梭,不出十招再度扭转局面,又复转占上风。
黄、尹、于三人越来越是不支,初时尚可自主进退,拆到后来竟给海忆泉两柄长剑罩在一处,想要抽身都是不能。海忆泉暗自盘算,若要强行胜得三人,只怕还要拆出数十招方可,但若取借刀杀人之法,则可省去不少工夫。手上剑招倏然转慢,别着于寨主的长剑去击黄帮主腰腹,尹墨忠此刻伤势渐重,右臂上的伤口血流不止,软鞭已交到左手,见海忆泉使借力打力之法,顾不得自己,径抛长鞭而去,缠在于寨主长剑上。
海忆泉若要回剑杀尹墨忠已易如反掌,但见他舍己救人,倒有几分佩服他义气为重,剑招使得稍老,仍是往黄帮主处送去,并不变招去伤尹墨忠。于寨主忽道:“少侠且住,我有话说。”海忆泉闻言收势,剑指黄帮主咽喉而不进,道:“你有何话说?”于寨主道:“咱们素不相识,我这位尹兄弟虽有不对,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少侠何必定要以死相胁?”海忆泉剑招虽厉,其实并未取意杀人,听于寨主这么一问,反不欲解说,口上振振有辞道:“那却怪我不得,我师父教的剑术向来只有杀招,既然出手,必定伤人。”于寨主道:“不知少侠尊师高姓大名?”海忆泉心道:“这些人先前言语粗鲁,此时竟变得如此客气,又叫我‘少侠’,当真好笑。”冷冷答道:“我师父是谁你们不必问,现下叫姓尹的给我妹子恭恭敬敬赔个不是,这事也就算了。”尹墨忠给他削耳羞辱,又折绝技,心中恼恨已极,当于寨主软吻相求时已颇为不岔,待听到海忆泉说要自己赔话之际已愤然而起,道:“老子生平从不向人服软,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想得倒美。”海忆泉道:“那咱们就再打过。”话音方落,身后黄帮主已拍掌袭来。海忆泉低头避过,反手一招“过眼云烟”,黄帮主掌势收已不及,正撞在剑刃上,一声惨叫,慌忙跃开。于寨主无奈叹了口气,将剑上裹着的软鞭丢还给尹墨忠,复又战起。
四人这时相搏,黄尹二人都已受伤,海忆泉更占上风,只是他双剑尽往黄尹二人刺去,却不理会于寨主,每每见他剑至都是避之不理。于寨主初时不觉,至后也已体味到海忆泉实有意相让,但顾全与黄尹二人之义,依旧不肯罢手收招。海忆泉见他仍是一味猛攻,道:“姓于的,我见你还讲些道理,有心容你去,你别不识好歹。”那于寨主道:“小子别大言不惭,胜得过我再说。”海忆泉道:“好,你这人骨头倒硬,便先打发你。”剑锋掉转,回身向于寨主攻去。于寨主并不守避,也挺剑直进,狠命向海忆泉杀上,竟是不要命的斗法。海忆泉给他缠住,虽仍稳占上风,却也无法再抽身去攻黄尹二人。忽听于寨主说道:“黄帮主,尹兄弟,你们快逃,迟了咱们都要丧命在这小子手里啦。”海忆泉这才知他欲舍己之命救人,心中一软,出招便显迟疑。尹墨忠道:“此事因我而起,小弟同你共生死。”说着又要再上。那黄帮主却道:“尹兄弟,于大哥言之有理,这小子功夫当真邪门得紧。咱们快走,日后再想法子报仇就是。”尹墨忠还待不从,黄帮主已按住他臂膀,带着他向楼台奔去。海忆泉见二人竟当真弃于寨主于不顾,怒从心起,左手长剑停招罢势,当是器物,使力向那黄帮主后心掷去,却没想到尹墨忠重伤之下无可反抗,倒非出自情愿。
黄尹二人到了楼台栏栅处,那黄帮主拉起尹墨忠就向下跳,海忆泉掷出长剑还没及得楼台,已因重坠下,终究没能拦下二人。欧若婉见事至此,道:“忆泉哥哥,你将这位伯伯也放了吧,我瞧他为人倒不大坏。”海忆泉心中实也是如此想法,又有欧若婉求情,更无杀他之意,道:“你瞧,你同他们讲义气,他们却丢下你不顾,你后不后悔?”于寨主道:“老子做事从不后悔,我两位兄弟既然平安离去,我死在你剑下也已无憾。只是盼你见告门弟,我也好死得明白些。”
海忆泉心想:“我再与你拆上几招打个圆场,也便容你去了就是。我于你们身份来历一概不知,你们又何必要问我。我就偏偏不说,却看你又能奈我何?”长剑一摆,道:“我这一剑下去你就没命了,还问什么。”于寨主心道:“罢了,死在一个黄毛小子手上,还问名号做什么?黄帮主和尹兄弟既已安退,我尽力一搏就是。”他武功本也不弱,若非遇到海忆泉这等少年奇人,决不至舍命救人,见海忆泉剑至,只是自然而然举剑招架,眼光却去望黄尹二人,要见到二人全身退去才安心。哪知一见之下大感吃惊,二人此时非但未能远走,更与一人在街上又斗了起来。海忆泉于他眼神有异立时察觉,出剑之余也放眼去瞧街上情形,见与黄尹二人相斗的竟是个蓝衫女子,那女子手使长剑,已将黄、尹二人逼住。海忆泉于酒楼上虽瞧不清那女子样貌,但见她剑法轻巧迅捷,显然十分高明,而其人体态颇为轻盈,料来年纪决不逾三十,不由得暗暗称奇。他这一分心,手上原本不胜凌厉的剑招更加迟缓,但于寨主于街上之斗更显关注,拆解海忆泉剑招也是虚软无力。
两人正缓斗之际,街道南面又已风风火火奔来一个红衫男子,只听那男子高声道:“师妹,我来助你。”说话间脚步奇快,已赶至近前,不作闲声,执剑即闯入战局。黄、尹二人初时与那蓝衫女子交手,因各自有伤在身,已处不利之境,待得那红衫男子杀入战团,立受制于他二人,拆出十余招后已是险象环生。海忆泉在楼上与于寨主也已拆过了七八招,他此刻单手使剑,用的是剑中至柔之力,一味与于寨主长剑纠缠一处,招招意欲迫他长剑撒手。于寨主明知他意图,却仍是紧紧握着剑不放,奋力对峙。他挂心街上四人交斗战况,不免分心,剑法原就不敌于海忆泉,唯胜在勇猛无畏。海忆泉料知他心神有分,便也以暇光去掠街上,心想:“我也来个分神相斗,不占你便宜就是。”但他有分心二用之能,纵然另有别事萦怀,也实无半点差别,手上出招依旧逼得甚紧。
黄、尹二人与那红衫男子和蓝衫女子在街上越打越是不妙,偏生四地里行人皆因先前之故择远躲避,否则尚可造乱而逃。尹墨忠这时手中长鞭已给挑去,仅以双拳暂且抵挡,已大是力亏,向二人问道:“两位是什么来路,为何与我二人如此过不去,也不讲个明白,就下此等杀手?”那蓝衫女子道:“姑奶奶便是华山水三娘,这是我夫君火相烈。我‘水火双剑’的名号你可听闻过?”黄、尹二人闻听二人之名都是脸色大变。尹墨忠道:“在下与华山派素无仇怨,两位这是什么意思?”
火相烈道:“姓黄的,你们虎狼帮当年就因作恶多端给我华山派剿灭了不少。那时我掌门师兄见你拼命求饶,发了善心,便没赶尽杀绝,留了你和你属下活命。想不到你怙恶不悛,近来又联同’黑风盗’在江南大肆行凶,这次须饶不得你。”他这几句话说得威凛,声音极是宏亮,正传入了海忆泉等人耳中。海忆泉一听到“虎狼帮”之名,立即联想到了父母之死:“原来这姓黄的竟是那‘镇七州虎狼帮’的帮主。爹爹和姆妈当年就是因管了他们的闲事,才至后来酿成杀身大祸。何况听这人说来,他们至今仍是为恶不止,早知如此,适才无论如何也不该放他走脱。”想到此处,蓦地惊觉自己尚在拼斗之中,惟恐于寨主乘机反扑,忙收摄心神,又用心出招,却见于寨主少上剑招极缓,竟是怔怔望着街上四人。
只听那黄帮主这时又道:“我既没犯到你们华山派,你们华山派凭什么来寻老子晦气。”水三娘冷笑道:“一个人如作恶多端,自必人人得而诛之。我夫妇从江西一路追到这里,听闻你们沿途又做下了数件大案,要直奔福州去给‘聚阴门’的毒怪荆克药贺寿。你们也不必去了,荆老毒怪已给我大师兄杀了。”尹墨忠一声惊呼,道:“荆先生是道上的成名人物,你们华山派竟敢动他?”火相烈道:“那是你们邪魔歪道的成名人物,正是我正道人士的死敌。荆克药一身毒功害尽善人,恶贯满盈,我掌门师兄只杀他一人已算大怀仁慈。”尹墨忠吼道:“你奶奶的,老子跟你们拼了。”双拳直送火相烈面门。火相烈道:“只怕你不敢来。”挺剑又上。水三娘见丈夫去斗尹墨忠,自己便去对付那黄帮主。
海忆泉耳听得下面四人交谈之言,并不能尽明其意,于寨主又与自己一再纠缠不清,却是无心恋战,道:“你既不肯撤剑,又这般在意街下拼斗,我送你下去吧。”手上运足了力,将长剑粘在于寨主剑上,猛把他身躯带向楼台边,作势欲将他逼坠下去。他此举本是盼将他逼至绝境,令他不得不撒手弃剑,哪知于寨主当真死死握剑,生生摔下了楼去。海忆泉并非真想取他性命,心中登感后悔,伸手想拉他回来,已是不及。于寨主这下坠出于不由自主,与适才黄、尹二人施轻身功夫而下又不可等同而语,总算他半空中番然醒悟,急提敛真气,才勉强安然着地。火相烈夫妇此刻与黄尹二人斗得正急,忽然见到凌空落下一人,都吃了一惊,尹墨忠见于寨主安然无恙,喜道:“于大哥,那小子可没伤了你吧?”于寨主不理他言语,只怔怔瞧着水三娘,道:“阿琪,真是你吗?”水三娘闻言一惊,回头瞧他时,不禁脸色大变。
原来水三娘小字“阿淇”,与这于寨主原实有极大渊源,两人家中本是世代交好,二人更是青梅竹马。于寨主长水三娘三岁,到十岁时便给送入名宿门下习武,水三娘则于几年后拜入华山门下。不料水三娘入门后竟对这火相烈渐渐倾心,日久生情,及至日后终于结下了连理。火相烈入门晚于水三娘,年纪却大着她几岁,他为人爽快坦诚,待妻子又是极好,更至夫妻感情深笃。于寨主得知此事后伤心欲绝,自此性情大变,叛出师门,到江浙一带落草为寇,当了山寨之主。水三娘成婚时已失其下落,婚后又不欲令丈夫多心,便没再加意探寻他的踪迹,不意此境重逢,亦喜亦恨,道:“于大哥,你竟是那个什么黑山寨的寨主吗?”她与火相烈追踪那虎狼帮黄帮主和尹墨忠二人而来,虽知有一于姓寨主同行,又哪能想到这故人身上?于寨主指着火相烈问道:“这位便是尊夫吗?”水三娘点点头,道:“是,这便是我夫君。于大哥,当年确是我有负于你,我心中一直有愧。”说到这里声音转厉,道:“只是你恨我则无不可,却不该身入恶途,作下那许多坏事来。”
欧若婉在楼上听不清水三娘与于寨主言语,问海忆泉道:“忆泉哥哥,怎么忽然又不打了,他们在说些什么?”海忆泉道:“我听得不大明白,不知你能不能猜懂他们说什么。”遂将于寨主与水三娘之言转述,欧若婉略想片刻,道:“看来他们原本是相识的,这于寨主多半与这水三娘还有情素瓜葛,只是后来那水三娘不知为何另嫁他人。听水三娘言下之意,这于寨主竟是为了她才去作了山贼强盗的。”她聪明过人,只凭二人几句言语便将当中关要猜中了十之八九。海忆泉道:“不错,正该是如此,小若,亏你想得通。”欧若婉道:“唉,看来这位于寨主也很是可怜。”
海忆泉拾回方才掷出的长剑,又去瞧楼下情景。只见火相烈已同于寨主斗了起来,水三娘于两人无可劝阻,只得自去斗黄尹二人。刚与两人拆出数招,那黄帮主忽然虚出一掌,飞身跃开,竟要独自作逃。水三娘自不肯放他逃脱,又抢去拦截,却刚好给于、火两人战团阻住。一犹豫间,尹墨忠已夹掌攻到,只得与他重行拆斗。海忆泉眼见那黄帮主轻功倒是颇佳,眨眼间已穿街过巷,不见了踪影,怒道:“这人可恨至极,我适才实不应饶他性命,连这尹墨忠的为人也好过他。”欧若婉道:“忆泉哥哥,咱们到今时可也领教了江湖上的人心险恶。”海忆泉点头称是,再去看街上时,见于寨主与火相烈已斗至分际,两人剑法造诣相差极多,于寨主剑招原以沉稳见长,但这时浮躁不已,加之功力也逊,颓势渐露。尹墨忠连阵恶斗到此时,伤势实已不容运劲,水三娘长剑挥刺往他胸前,尹墨忠斜身后退,却绊在一具元兵尸身上,登时跌倒。水三娘长剑更不停歇,如狂风疾雨般连连向尹墨忠刺去。尹墨忠不及起身,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闪躲,口里叫道:“你这是乘人之危,老子死也不服!”水三娘手上不住,口里吒道:“这可不是‘天下剑会’比武争名,跟你这恶贼更加没得道义可讲。”尹墨忠道:“你这臭婆娘,贼贱人……”骂声未绝,心口已然中剑。
水三娘拔回长剑,却不即去相帮丈夫,心想:“于大哥已非师哥之敌,我若再上,他必定左支右绌。我当年已负他良多,纵然今日势不两立,又怎能以二敌一?”火相烈见妻子已杀得尹墨忠,更是放心,与于寨主长剑屡交,斗得更急。于寨主想到自己今日终难免死,索性横下心来,出招反颇具法度起来。火相烈不料其至死不屈,道:“恶贼,却恁地了得。”手腕翻转,一招“五丁开山”,狠劈而下。他这一招出招之即力道已拿得甚准,只求震落于寨主手中长剑,却不伤他。
于寨主长剑离手,霎时间心灰意冷,他原是欲与火相烈奋力一搏,但生受了火相烈这一招“五丁开山”后,已知自己武功比此人固有不及,容人气量更是难以相较,心想:“这人果然强我百倍,阿淇倒没嫁错人。”见火相烈后招又至,再不相避,脸上忽现凄然笑容。
水三娘惊呼道:“不可。”知他决意一死,想要阻拦却是为时已晚,长剑已然直透其身躯。火相烈也不料他失剑后竟不再抵御,不禁鄂然。于寨主道:“你要一直待她好好的。如若不然,老子做了鬼也不饶你…”话犹未尽,气已断绝。
水三娘心中伤痛,泪水不觉间盈满双目,知道丈夫与于寨主相识之初,决不会因私意杀人,虽伤心异常,但实无可奈何,咬牙道:“是他自己恶有恶报,纵使咱们今日放过他,武林同道也决不能容他再为恶。师哥,咱们将他带去安葬了吧。”火相烈道:“一切都依你就是。”抱起于寨主尸身,回头仰望海忆泉。他不知先前事故,只道海忆泉于楼上与三人交斗乃行侠锄奸之举,高声道:“少侠,后会有期。”这才同妻子远远去了。
海忆泉却呆立楼栏,怔怔瞧着尹墨忠尸身与众元兵尸首横卧当街,喃喃自语道:“片刻之前,这姓尹的意气风发,才将这些官兵杀了,转眼却又跟他们躺在了一处。”欧若婉道:“还有那水三娘,她怎能忍心眼睁睁看着那于寨主给她丈夫杀了,难道,难道这便是江湖中人的所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