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54年的孟春,长安城内芳蕊初绽,乍暖还寒之间不期然地飘起了一场杏花雪。雪花浩浩荡荡在整个都城上空席卷萦绕,经霄未息,仿佛秋风横扫,杀尽千树万树繁华。一夜清梦的子民们次日晨起,推窗拔户,方惊觉整个城池已是一片银装素裹,这种皑皑白雪的厚重,对于每一个帝国百姓来说,新元伊始,瑞雪降临,似乎是一种祥兆。
透过书房的轩窗,御史大夫晁错一双惺松欲弥的眼睛抬头凝视着那从天而降的雪花,仿佛那冷冽、苍淡、遥远的天穹被利刃划破一道了口子,雪就仿佛从那口子中呼啸飞扬,无休无止地倾泻而下。放眼西向,一片琼楼玉宇、宫阙阁台,曾差有致,如海蜃降临,迤逦铺陈在浩荡迷离的雪地之上。那儿就是长安城地势最高的皇城,拔地而起的未央宫已然被白雪笼罩了,东门和北门外气势恢宏的阙楼,直贯云霄,巍巍如山,掩在风雪之间,粉妆玉砌,没有了昔日金碧辉煌的奢华富丽,却愈加的瑰丽壮观,踞临四野。
那漫天飞舞的白色,白的实在太强烈浩大了,一泻千里,江山尽染,让人难以抗拒,这是他的心中不禁掠过一缕身心俱疲的荒凉和倦怠,许多时日了,冥冥之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寝食行游之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而眼前漫漫雪幕,更像一场盛况空前的葬礼,苍穹怜悯,江山染白。
晁错回身收拾起案上的竹简,这是他通宵达旦的殚精之作,整整用去了数百片竹简,洋洋千言,言辞铿锵,胸襟激昂,历诉诸藩之弊,再次力主削藩。自入仕以来,虽然不是平步青云,然而已是历经两朝,文帝时颇受青睐,景帝即位,攫为内史,视为智囊,后迁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恩信愈加。
一股暖流忽然罩住了他的全身,晁错回首,却是晁夫人亲自端上一盆熊熊炭火,换下了案下灰烬暗淡的那一盆。晁错面容一展,脸上那挥之不去的慵却使他这会神一笑,笑得如此牵强附会而风情碎零。
晁夫人道:“昨夜冰天雪地,大人彻夜伏案,又是通宵达旦,依妾之言,朝廷之事上有皇帝、丞相,下有百官诸公,内有文臣辅政,外有武将御敌,大人大可不必如此殚精竭虑、废寝忘食,须知爱人先有爱己之心,圣人也不过七情六欲之身,子非圣人,更需学会自爱啊!”
晁错已经感道她言辞眉宇间浸着一丝忧怨,便道:“夫人之言甚有弦外之音,错当洗耳恭听!”言讫,一脸揶揄之色,于炉旁正襟危坐。
晁夫人却面色肃然:“知夫莫如妻也,大人昨夜一夜未眠,定是再次上表陛下,欲行削藩之事!”
晁错一指案上堆砌的竹简道:“正是,这便是我献与陛下的‘削藩策’!”
“大祸将至,大人却沾沾自喜,毫无自觉!”言未讫,抱起案上竹简,丢在炭火之中,道,“此祸乱之物也!”
晁错惊然弹起,顿时怒不可遏,却无暇发作,情急之中飞起一脚,火炉滚出丈外,红炭横飞,火星四溅,竹简方安然无恙。
“贱人,可恶至极!”晁错面色苍白,怒发冲冠。
晁夫人却依然宠辱不惊:“大人!妾身愚昧,却亦略通书理,大人乃旷世奇才,学贯儒法,深谙经史,熟读《春秋》,文采风流,堪当楷模;大人身怀济世之才,行王佐之道,志存高远,妾身自不敢多言,只是大人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妾无不为之惊若寒蝉!”
“夫人缘何忧虑?”晁错轻轻冷嗤一声。
“大人虽智能卓越,善谋国却不善谋身!”
晁错听之大笑道:“我现在贵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亦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恩正隆!却是世人梦寐以求的显贵荣华,夫人却说我不善谋身,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大人所言不谬!然大人贵为三公,位极人臣,须知高处不胜寒,更要收敛锋芒,韬光养晦,行事慎小慎微,如履薄冰,而大人呢?却生性狂放豪迈,好孤芳自赏,恃才傲物,为人锋芒直露,嫉恶如仇,不喜变通,朝中大臣多于你貌合神离,鲜有亲善者。大人受陛下宠信,言听计从,早已惹起众妒,如若一着不慎,祸端必致,身败名裂也未可知!”
晁错肃然无语。
“大人”,晁夫人已是语重心长,“大人深谙经史,难道不知屈子溺,商鞅裂,韩非狱的悲剧吗?前些时日,大人更法十章,天下大哗,已触怒王公贵戚,为权贵所不容,大人已成众矢之的啊!幸有帝泽庇护,暂且相安无事。在此大祸将至的当口,大人依然洋洋自得,万不该再向陛下上表《削藩之策》,得罪天下诸侯,陷晁氏宗族于万劫不复之中!”
晁错面色凛然道:“妇人之见!今天下初安,却依然欲有风雨欲来之势,北有匈奴强敌,侵扰边关,内有诸侯藩王居分天下,厉兵秣马,声势日盛,早已是大汉心腹大患,值此内忧外患之际,错身为大汉子弟,怎能闭目塞听,贪图一己安逸呢,自当挺身而出直言进谏,为陛下排忧解难,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也无非刘家的天下,天下诸侯也莫不是刘氏宗亲,皇上要把土地分给谁不分给谁,终究是刘家的事,大人一介布衣,虽荣登庙堂,终是外人,此番上书削藩,无疑是从刘氏宗人口中夺食,得罪四方诸侯;自古贤良多磨难,朝中小人多是非,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自然也没有无尽的恩惠,如若有朝一日,帝泽恩尽,大人必遭天下群起而攻之,百层之厦倾于一霎,千里之堤溃于一朝!大人若此时偃旗息鼓,或许还能善终其身。”
晁错不屑地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为国当鞠躬尽瘁,生死置之度外!”
“大人啊,你不为自己的一己荣辱、晁氏一门荣华富贵思虑,也应留与后世子孙一方安身立命的立锥之地呀,恳求大人就此息言罢表吧!”言讫,晁夫人已涕不成声。
晁错双手轻轻抚过书着《削藩策》的竹简,望着窗外白莽飞雪,每一片却都是落地无声的温柔,心中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荒凉。
窗外雪影迷离,朔风如角。五柞宫里却是罗缦高挑,玉帘低垂,一派春意盎然。景帝昨晚临幸五柞宫,此时的王美人面若桃花,柔情若水,侍候景帝洗漱起居。宫门外众太监开始忙碌着清扫积雪,衣饰华艳的宫女们穿梭于纷乱的雪花间,仿佛雾中看花,绽放了一片碧衣红莲,隐隐之中好一场轻歌曼舞。她们正忙碌着给景帝传早膳。
景帝整装束冠已毕,王美人声如弦瑟,款款道:“陛下,该用膳了。”这时三岁的刘彘也早早起床,偷空在雪地里窜了一圈,吓得侍女们惊慌失措,慌忙把他抱回室内,却正撞上景帝和王美人,王美人轻斥道:“彘儿,父皇在此,不可玩皮!”
刘彘见了景帝,俨然有模有样地跪拜道:“彘儿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万岁!”景帝被他如此天真稚气和楚楚可爱的模样逗乐了,便一把揽在怀中,怜爱道:“小儿如此知礼有数,朕真是无比欣慰!外面下那么大雪起的这么早,不怕冷吗?”刘彘一眨大眼睛,榈着景帝鬓边美髯俏皮地道:“父皇不怕冷,我也不怕冷,彘儿盼着快快长大,也要做像父皇一样的大丈夫!”
景帝一时大乐道:“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是大丈夫啊?”
刘彘挣脱景帝怀抱,昂首挺胸,学起景帝平素威严傲慢的样子,道:“像父皇这样就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景帝喜不自禁,抚住刘彘的脑袋,哈哈大笑:“我儿果然聪慧过人!”
王美人见景帝如此喜爱刘彘,心中不禁暗自心花怒放,秋波微漾,娇态十足,道:“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想当年妾身十月怀胎,夜梦赤日化而入怀,得此祥兆,生的此子,彘儿乃陛下龙子,自然天资聪颖,非一般小儿可比拟,就连说话语气和行走姿势也越发于陛下如同一辙了!”
景帝爱怜交加地在刘彘小脸蛋上亲了亲,道:“刘彘,彘儿,天之之子,有失雅闻,就叫彻儿如何?彻,通达智慧也,来日定有所作为!”
“谢陛下赐名,臣妾定当好好教导彻儿,成为国之栋梁!”王美连忙拉过刘彻跪倒于地叩谢,按捺不住的喜悦使她脸上兴奋的如同桃花初绽,愈加娇艳妩媚。
这时,宫外传来持事太监谦卑的声音:“陛下,朝议时间到了,请陛下移驾前殿。”
景帝走在通往前殿的回廊上,居高临下,向宫外极目望,长安城外,长风如啸,山河尽染,千里如漠,城内却雪影如雾,玉树琼花,十万人家,皆是银屋华厦,好不气魄。景帝看罢,不禁豪情万丈,一种君临天下的威仪和自豪在心中前所未有地膨胀起来。
前殿内的大小朝臣,班列有序,席地而叩,山呼万岁,景帝端坐龙椅,长袖轻拂,众臣平身。
柏至侯许昌首先出列,手持牙笏躬身奏道:“大汉自高祖开疆立国以来,已历六十余载,先帝圣明之君,尊黄老之术,行无为之治,布施仁政,今天下百业俱兴,国库富庶,民安居乐业,国势日盛,然中宫之位尚虚,立储之事关乎国运昌盛,关乎大汉基业千秋万代有序传承,请陛下早立太子,一安天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