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讫,武强侯庄青翟出列奏道:“梁王英明神武,果断明察,秉孝道,行仁义,有大略之才,可为储君!”
景帝听之如鲠在喉,心中颇为不悦。梁王刘武乃景帝亲弟,那是一年前的事了。时值梁王来朝,太后设家宴款待,众诸侯列席,觥筹交错之间,景帝乘着三分醉意,举杯与梁王道:“吾千秋万代之后,传位于王!”梁王欣喜跪谢。窦太后见兄弟二人如此和睦,心中愉悦之情自不待言,笑道:“皇儿堪当万世之明君!”
此番言语,只不过是景帝抚络梁王及天下诸侯,取悦于太后的权宜之计,非发至肺腑。然而朝中诸多老臣们捕风捉影,纷纷上表欲立梁王为储,实在让景帝胸中大为不畅。
景帝面色肃然,冷道:“立储之事事关重大,容日后再作定夺!”
丞相陶青手持玉笏,出班奏道:“启奏陛下,据使者回报,匈奴王庭拒绝迎接我朝和亲公主,和亲的仪仗被匈奴骑兵射杀于龙城之外,声称大汉鄙夷匈奴汗国,通姻勿诚,用假公主欺骗匈奴王庭,大汉国尊严扫地!”
此言一出,朝野一片哗然。
“奇耻大辱!”景帝一拳击在龙案上,勃然大怒。不料眼前一阵晕眩,脑门热血上冲,一侧内侍适时轻轻扶住景帝,靠在龙椅上,须臾方好。
曲周侯郦寄奏道:“匈奴盛气凌人,我大汉泱泱大国,地处中原,兵多将广,岂能容忍如此大辱?臣以为,陛下应立即遣天下之兵,荡平匈奴,以扬国威!”
朝中诸将俱都慷慨激昂,纷纷出列请缨出击匈奴。
景帝目光扫过群臣,心中泛过绵绵涩意。匈奴侵扰边关,已成大患,他何尝不想发兵一举荡平,永绝后患,然而每与之战,败多胜少,谈何容易。
此时晁错出列奏道:“陛下,臣以为此时不宜对匈奴用兵!”
景帝道:“以卿之见以为如何?”
晁错道:“匈奴乃北之强国,窥视中原已久,已成大汉强敌,然而此时若对匈奴用兵,少有胜算,战不如和,臣以为仍然采取和亲方是长治久安之策!”
廷尉张欧忍不住出列道:“晁大人之言,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匈奴虽强,然而人口也不过百万余众,而大汉国地大物博,人稠地满,数千万之巨,拂袖可蔽天日,唾液可汇江河,以一挡百,尚且绰绰有余,何愁漠北不平,匈奴不灭!”
晁错踱出班列,面对群臣,语气锵然道:“此时若与匈奴开战,对我军不利者有三:匈奴人口稀少,然而每每与大汉交锋,胜多败少,侵入边关,掠夺人马物资数以百万之巨,何也?我大汉自恃人口众多,然而安逸慵惰已久,能征者亦不过百万余,而这百万之中能冲锋陷阵的精锐之士也不过半数有余,而匈奴小儿七八岁就个个能骑惯射,所以匈奴之兵饶勇善战,以一档十,此其一也;匈奴乃游牧之族,多骑兵,和时放牧,战时即为兵,行动迅捷,常常出其不意、先势夺人,能速战速决,而我汉军多步兵之师,车马辎重劳师动众,行动迟缓,常常贻误战机,兵贵神速,以我军之短对敌兵之长,岂有不败之理?此其二也;匈奴之国,漠北不毛之地,空旷辽阔,多戈壁、沙漠,匈奴人在此世代繁衍生息,对那里早以了如指掌,而我军多江南之士,食粟米寝布丝,长途跋涉,一旦入漠北之境,必然水土不服,士气大减,而匈奴则以逸待劳,以精锐之师击我疲惫之师,此其三也!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利于我军,不如忍一时之气,韬光养晦,以强国势,与匈奴通姻和亲为上上之策!”
廷尉张欧不无讥诮地道:“大人一番宏论无不令这堂上衮衮诸公齿寒,以你之意,我大汉岂不要世世代代受匈奴的欺凌而忍气吞声了,扬眉吐气之日遥遥无期了!”
晁错这番言论,听在郦寄耳中如芒在背一般,这不是在嘲讽朝中武将们无能,常败给匈奴吗?便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我看晁大人一介书生,只会纸上谈兵,此不过是文官贪生怕死的巧言善变之辞罢了!身为大汉子弟,不能身先士卒与大汉兴亡同命运共荣辱,却在朝堂之上夸夸其谈,哗众取宠为能事,大丈夫所不耻!大汉子民如若都和尔等懦弱,大汉社稷危已!”
晁错备受两面夹攻,一时恼羞异常,手持玉笏,横眉直指郦寄愤然道:“郦寄!你说谁贪生怕死?一介武夫,有勇无谋耳!不战能屈人之兵,谋划可息兵戈之祸,未雨绸缪,一计可安天下!尔等只会逞匹夫之勇,无疑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汉室千秋基业只会毁于尔等之手!”
郦寄被晁错凌人的气势反击的无言以对。而其他文官却对郦寄刚才那句“文官贪生怕死”所愤愤不满,指责之声不绝入耳,武将们哪能甘愿示弱,双方一时争论不休,朝堂内一片混乱。
景帝有些疲惫地靠在龙椅上,不无恼火地斥道:“肃静!朝堂之上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骤然间大殿内变得鸦雀无声,无人敢言。
晁错却再次出列奏道:“陛下,臣有表上奏!”言讫,呈上《削藩策》的竹简,持事太监接过,呈在龙案之上,景帝展开御览。
晁错继续道:“臣以为,大汉当务之急不在匈奴,而在封王过甚,诸侯势力过大,威胁社稷,请陛下行削藩之策,以保大汉千秋盛世!”
丞相陶青连忙出列,躬身奏道:“陛下!削藩之事万万不可,今天下所封诸王多是皇室宗亲,或是随高祖皇帝开基定国的功臣后裔,高祖皇帝分封诸王,一是褒奖开疆之功,二是大汉疆域辽阔,让诸藩王分居天下,代天子守大汉疆土,捍卫朝廷,拱卫社稷,陛下若无故削减其土地,天下诸藩王必然恐慌,心怀猜疑,天下必然动荡!陛下三思!”
晁错从容而论:“秦,二世而亡,分王过甚所致,前车之鉴也!当今所分诸王,皆有独立的治权和兵权,每一国虽是大汉土地,实则却皆是独立王国,皆富甲一方;天下富庶膏腴之地尽为诸侯所占,仅仅齐、楚、吴三王所封之地已占去天下一半,修要再说梁、赵、淮南、长沙等国,朝廷所辖之地只有三分中的一分,各王国势力日盛一日,厉兵秣马,佣兵一方,已成大汉国心腹大患,此内忧也;匈奴漠北强敌,久有入土中原之野心,此外患也!有此内忧外患,大汉国已处在危亡紧急的刀口浪尖上,要想外拒强敌,必先解内忧,削减藩王势力,弱枝强干,加强中央集权,才能众志成城,抵御外掳,陛下,削藩之举已迫在眉睫!”
晁错的一番言论,戳到了景帝的痛处,大汉自建国以来藩王犯上作逆者,屡屡不绝,如今各地藩王用兵自居,势力强大,威迫中央,危机四伏,已成景帝心病。
许昌出列奏道:“陛下,臣以为削藩需慎行!今天下诸侯佣兵一方,势力正盛,倘若强行削减领地,必将惹起诸王不满,倘若蜂拥而起,举兵叛逆,天下必将大乱,不如善加抚慰,以求相安无事!”
景帝目光投向晁错,道:“晁卿之意如何?”
晁错道:“臣以为天下藩王若有怀不臣之心者,削其土地会反叛,不削其土地也会反叛,如此不如立行削藩之策,先发制人,趁其羽翼未丰,削其势力,一绝后患,倘若等到他们声势更加壮大之后,再削其土地,已经祸起萧墙,为时已晚啊!”
“晁卿之言一语中的,大汉国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诸侯藩王分兵自居,侍机而发,真是危机四伏啊,朕每念及此,总是寝食难安,”景帝面容忧郁地道,“看来削藩已是势在必行了!晁错,天下诸王,以卿之意先削哪一个为妥呢?”
晁错手举玉笏,慷然而道:“天下藩王之中吴国封地最广,辖五十余城,国势最盛,地处江南膏腴之地,市井繁华,人口聚集,彰郡产铜矿,吴王烹铜得钱,煮水得盐,已是富甲一方。吴王刘濞骄横不法,自先帝在位起,二十年不朝,如此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大逆不道,其罪当诛!臣以为削其封地,已是对他天大仁慈了!而其他藩王便也无话可说了!”
陶情驳斥道:“陛下,臣以为吴王刘濞二十年不朝,并非有不臣之心,而是另有原委。陛下应当还记得,当年先帝临位,陛下还是太子之时,吴国太子来朝,陛下与吴国太子对局博弈,其间发生争执,陛下一怒之下失手击杀了吴国太子,吴王刘濞悲伤异常,这才称病不朝,先帝心中内疚,只杖责吴王,免其之罪,特许可以不朝觐见。如今陛下若一意削其封地,吴王心中必定会对朝廷和陛下猜疑更甚,吴国乃富庶之地,兵强马壮,这必然会逼迫吴王举兵叛乱,而天下诸王为求自保,必然也会起兵响应,到时兵戈又起,风云变幻,生灵涂炭,一发而不可收拾!陛下!”言讫,双膝落地,陈词甚虔,几欲涕下。而他的身后群臣呼如倒山地跪倒一片,齐道:“削藩之事,陛下三思!”
景帝僵直地端坐在龙座之上,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心中隐隐刺痛,陶青叙述的那番陈年往事,无疑是捅在了他心灵的硬伤上。当年气盛凌云,博弈之中失手杀了吴王刘濞的儿子,景帝心中无比忏悔,而陶青在群臣面前重提此事,那言语之中分明含沙射影着他这个九五之尊有失仁义宽宏的指责,陷景帝于颇多尴尬。
“朕决意削藩,众卿勿需多言!晁错,这件事就交于你处理吧!”景帝那不容置疑的决断语气,如同一把冰冷犀利的剑锋,削过一切悬而未决,瞬间尘埃落定。
丞相陶情感觉景帝那种冰冷的目光从自己身上一闪而过,不禁浑身一阵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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