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姐说:“但愿吧!”
“小莲……小莲……”我轻唤着她的名字,我触摸到了“死亡”这两个字,没有预谋的死亡在身边惊心动魄地发生。以前,生活温馨浪漫,舒适安逸,从没有如此残酷如此撕裂内心的事情出现。也许,老天爷故意在我面前抖威风,要我见识见识它的狰狞面目。
半夜,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清晰得比现实还现实,比生活还生活。有阳光、空气和水,有草坪、鹅卵石小路和鸽子,场景里除了我自己,再也没有任何人,我打着赤脚,让那些圆润的小石头顶着自己的脚板心,不知怎么的,那些笨重的石头突然在脚下轻松起来浮动起来,它们慢慢舒展、扩大、轻盈,最后,变成了摊放在绿波上的荷悠的,后来,毫无防备时,载着我向悬崖边俯冲过去,耳边,只有呼呼风声与寒冷彻骨的白雾,我无助地尖叫起来,叫声通过对面的山谷回音又传到耳膜里。
我直挺挺地躺着,确信自己已经死了,死在山沟里。那个坠落的过程是经过死亡通道的过程,由恐惧、绝望、无助到最后的完全放松和坦然,在杂草丛生的山沟,就在身边,我发现一团红色,红围巾的红色,我的眼睛睁大了,她,竟然是小莲,她已经先来了,睡着了,我惊喜地叫道:“小莲,小莲,你怎么躲在这里?害得我好找!小莲!小莲!你醒醒!”
我睁开了眼睛。
身边没有小莲。
我呆呆面对天花板好久,终于,哇哇大哭起来,像个孩子,虽然我还是个孩子,但我已经没把自己当孩子了。我边哭边把一些含混不清的词语吐出来:“小莲,小莲,你……好可……怜啊!呜呜呜,我马上……要回来了——”
27
我回到了辣妹子,没有小莲。
就是这一天,我打开门,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我面前。
他的眼睛虽说炯炯有神,可惜是双小眼睛,鼻子也不够挺拔有力,不高不低,勉勉强强在面部支撑着。没有多少头发,但也没有秃顶,头发质地有些硬,总之,不那么茂盛和充满活力。大概一米七左右,穿着灰色的羽绒服,一种早已淘汰的样式。
我有些失望,一个非常普通的北京男人,其貌不扬,既然“扬”不起来,那只能说相貌平平。胸中一股气,从我鼻腔和嘴唇的缝隙冲出来。他看了我一眼,当我的眼睛与他的视线相遇时,我浑身差不多哆嗦了一下,我很难形容那种感觉,那种感觉是因为我非常有感觉,虽然就那么一眼。但就凭这一眼,我已经肯定,这个男人,就是我要寻找和等待的男人,是的,他应该出现了,钟新。
我调整自己,微笑着说:“请进——”然后,径直走到客厅周姐的办公区域,当然,我没有和其他保姆坐在一起,而是在办公桌对面的一张桌旁坐下来。并非我刻意把自己与她们区分开来,而是,我从来就没有想和她们作为竞争对手去面对客户的挑选,在做家务活方面,我远远不是她们的对手。
周姐并没有热情服务的理念,她懒洋洋靠在椅子上,心情好的时候,脚才会搁在办公桌上,桌上是一排电话。我注意到周姐的眼睛扫了一眼来人,她并不搭言,只等来人开口。
“你们公司好难找!”男人说。普通话。
我和母亲的情人第2章(15)
“哦,一般是我出去接,”周姐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有个朋友知道你这儿。先没打算来这里,今天买菜,还是顺便找来了,你这儿有保姆吗?”出乎意料,男人的牙齿竟有些白,白得与他这种年龄很不相称。周姐笑了笑,嘲笑的成份多一些,她用嘴指了指沙发上的姐妹,说:“这不是吗?”
男人的眼睛扫了一眼沙发,说:“她们吗?”
周姐明显听出了话外音,语气冷淡下来,说:“你可以看看,随便挑。”
男人看了一眼,平均到每个保姆身上,也就五分之一眼,他很失望,身体前倾准备起身的样子,说:“那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周姐翻了翻白眼,话里有挑衅的意味,说:“你想找什么样的?”
“能照顾病人就行,我家里有人走路不方便。”男人笑了笑,身体又平衡下来,坐在靠墙边的椅子上,眼睛扫了我一眼。当然,我是从眼睛的余光里察觉的。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睛盯着小莲以前睡过的床。
周姐仍然用一种冷冰冰的语气说:“我看,你是在选美吧?这些难道都看不上?”
保姆们嘟哝着,叽里咕鲁的,有声音说:“我们还不去呢。”
我觉得这一幕很有趣,想笑,又怕她们说我幸灾乐祸,发现她们对男人横眉冷对一脸不屑的样子,忙收回视线。再看男人,他的脸竟然红了,有些尴尬,大概被周姐打了七寸。
“保姆我们多的是,各种各样的都有,你要是想找的话,先在这里登个记吧。”周姐拿过登记表放在他面前,男人顺从地拿出证件,是张身份证,我忙凑过去看,见上面写着“钟新”。
真的是他!在他填表的时候,周姐问:“多大年纪的病人?男的还是女的?”她仍然懒洋洋的。不知道为什么,周姐没精气神,仿佛变了一个人。
“70多岁,老太婆。”钟新说。
周姐回过头朝沙发所在的方向说:“去不去?你们去不去?”
没动静,又把头彻底地转向我,说:“去不去?”
“多少钱?”我故意不动声色。
周姐笑起来:“看来我真糊涂了,把这一搭关键词给忘了。”她对钟新说,“起价是一个月800,每年的介绍费200。”
钟新想了想,说:“成,800就800。”
周姐又把头转向我,这一次她连口都不张了,只拿眼睛看着我,那意思是到底去还是不去。
去吧,反正闲着。“说完,我的眼睛在钟新脸上停留了片刻,奇怪的是,钟新也一眼不眨地看着我,那神情,更多的是惊讶,好像刚才开门并没注意到我,他慢慢站起身,说:“这小姑娘长得很像我一个朋友!”
我知道他所说的朋友是谁,是我母亲。
“看来还真是有缘,那就别犹豫了,快办手续吧!”周姐笑起来。
在辣妹子呆了一段时间,我知道了周姐的挣钱方式:每成功介绍一个保姆到客户家,该客户每年要交给她200元的手续费,保姆上岗后第一个月前七天的工资也归她所有。周姐多次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撇开她私下和客户签定什么合同,如果被坏蛋糟蹋甚至被拐卖,我可是不负责任的。”如果遇到第二年客户还不交手续费,她会叫保姆们撤回来,并许诺给她们找更好的主雇。
钟新与周姐签合同的时候,我在旁边看他写字。字很漂亮,龙飞凤舞、不受丝毫的羁绊。如此张扬的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出自于他那双粗糙的大手。
他看了我的身份证,异常吃惊:“你是楚江的?”
“我家刚搬去没几年,是外来的。”他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又低下头写字。
我看着他的头发,想象着未来某一天这个男人如何深陷我的温柔乡而不能自拔,到那个时候,我会对跪在我面前流泪的他冷漠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认识一个叫齐师莹的女人吗?你为什么要害他?我,是她的女儿。”
我和母亲的情人第2章(16)
我一直期待用这种力量去打倒这个男人,让他永世痛苦。
28
阳光照在窗子上,玻璃、风、空气、积攒的热量、静寂中偶尔传来的声响,这些混合成一件明亮的乐器挂在那儿,世界便暖和了,温馨了。
此时,钟新是这屋里唯一的男人,同时,也是女人们视线的焦点,目光汇集在他的脸上,漠然的、漫不经心的、质疑的、敌对的,他不适应,已经站起来,对周姐说保姆现在就需要跟他走,他没有时间再来接人。
我对他说:“我叫宝宝。”这句话确实有点莫名其妙,对于客户来说,保姆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勤快和能干,能使客户满意。
周姐插了句:“宝宝,还贝贝呢,做保姆的女人没有叫宝宝的。小郁,你收拾收拾,跟他去吧。”又回头对钟新说,“工钱从今天开始算。”
一句“跟他去吧”令我兴奋起来。我从客厅走向房间,又从房间走到客厅。心没有着落悬挂在空中、左右摇摆晕眩又刺激。没什么可收拾的,垡头的两床黑心棉,已经留在小平房了,剩余的东西我并不想带到钟新家里去,先去看看,若满意,再回头取。
手并不冷,我无聊地搓着手指,又走到洗手间,并没有洗手,从口袋里拿出口红再次抹了抹,脸上立即新鲜生动起来。看中镜子中的漂亮女孩,我想:“与其说是去当保姆,还不如说去约会更合适。”
告别周姐,出了门,钟新走在前面,我在后面。已经到大街了。钟新推着自行车,我挺直了腰,提着包。
“你姓郁?”钟新回头问。
我说:“是。”
钟新的眉头蹙了一下,沉思的样子。我不由加快脚步,跟上他。钟新耸耸右肩,莫名其妙笑了笑,不住提醒我“注意车、小心”。我面无表情,脑袋与大腿完全处于分离状态,脑袋对他是排斥与厌恶的,但脚却紧跟着。
他对我好像有些兴趣,抛出一个个问题,但又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多大了?做了几年保姆?”
我已经与他并行了,眼睛停留在他厚厚的嘴唇上,一双很湿润的嘴唇,这在北方是不多见的,我有些走神,然而很快拉住思想这匹脱缰的野马,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几圈,说:“2年。”
也不知听到没有,他没有看我,然后很专注地等我一起过马路,走了一会儿,冷不丁又问:“爸爸妈妈做什么的?”
“我……我是个孤儿。”我没有看他,说实话,第一次撒谎有点儿心虚。
“啊,是吗?对不起。”钟新站住了,看了看我,目光异常犀利,“可我看你并不像孤儿,对了,你是楚江的。”
我决定将谎继续撒下去,斗争已经拉开了帷幕。
“我家搬到楚江没几年,父母就去世了。我一直在外面打工。许多人都说我不像孤儿,也许是因为我比较乐观吧”我神色平静。
钟新脸上的肌肉柔和许多,他轻叹了一口气,有些同情地看看我。
我的眼睛看着远处:“其实,现在有许多我这样的女孩子,也就这样的命罢了。有的女孩子,有点姿色的,巴望着能找个好男人,这辈子也就算有个着落。”
钟新笑笑:“听你说话,也读过书。”
“唉!不说了,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呢?”我忙转移话题。
“教书。”
我脸上夸张地浮出无限景仰:“是吗?那就是老师了!我最敬佩老师了。您教中学吗?”
“大学。”
“教授呀!”我吐了吐舌头。
“什么教授不教授!就叫我钟老师吧!”钟新又把我甩出几步远。
我小跑跟上,侧头看了他一眼,他好像有意识回避我,说:“快到了。太婆在家里等着呢,她要先考察考察你,要是她不乐意,我还得把你给退回去。……不过,我相信应该能通过。”
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心凉了半截,又有些不服气,但听他说应该能通过,又好奇起来,问道:“为什么?”
我和母亲的情人第2章(17)
“毕竟,你是一个比较干净的女孩子。”钟新说。
“干净”这个词让我红了脸,我感到钟新仿佛对我有所察觉和提防,所以,先发制人,用这个表面夸赞的词对我进行一种道德约束。
在几秒钟的脸红之后,我迅速调整了思想状态,我不认为自己是肮脏的,如果一定要扣上肮脏的帽子,那也应该从他钟新先开始肮脏。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此番的任务并非为建设一个幸福美好的家庭而服务,我要去毁灭一个男人,就像这个男人先毁灭掉我的母亲和我家的幸福一样。
29
我的卧底保姆生涯刚刚开始。
在踏进钟新家门之前,我做了千百种设想,猜想钟新的妻子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暗黄的皮肤、肥胖的身材、尖酸刻薄的语气……这样的女人对男人没有丝毫吸引力,否则,钟新不会发生婚外情,至少这一点能肯定:我母亲比他妻子要漂亮得多。
“嗨,你老婆叫什么名字?”我想我必须胆子大一些,我不能以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女孩形象示人,那只会让他小瞧我,再说,我也没什么求他,大不了炒他鱿鱼。
“梁爱珍。”钟新竟然回答了我的问题,只不过是在最初的惊异后。
“你怎么评价你老婆?”我故意放肆起来,露出本性。
钟新明显有些不快,他摇摇头,无言。我的好奇心宛如池塘里一条被诱饵诱惑的饥饿的鱼,顿时欢腾起来,同时,对女主人增添了几份神秘感。钟新加快脚步,我气喘吁吁追上去,问:“到底谁瘫痪了?”
“这么多话?”钟新皱了皱眉,停顿了一会,慢吞吞地说,“岳母。”
说着走着,走着说着,到了。
这是一所大学校园,铁栅栏把住宅区与教学区隔开,小区空地上,停了为数不少的私家车。
钟新的家在四楼。
我紧跟着他的后脚跟,看他掏钥匙,开门,学着他在过道里换上拖鞋。
钟新说:“保姆来了!”
“是吗?”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吐词不很清晰。
一个洁净宽敞的家出现在我眼前。进门是厨房,然后客厅,两卧室,洗手间和书房。
我跟着钟新进了女人的卧室。
一位苍老的女人。说她苍老,不仅仅是皮肤和举止,她的眼神仿佛在尘世里浸泡了千年。当那缕寒光扫过我全身,我的后背仿佛瞬间被撕裂了一道口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甚至无法描摩出她的外貌,因为我实在没有勇气与她对视。
“过来,小姑娘——”老人抬起手臂。
那横着的手臂仿佛一道机关,我犹豫着,慢慢踱过去。
我的视线里,突然又出现一个女人:穿着睡衣,短发,圆脸,白白胖胖。我脑子里迅速对号入座,钟新的老婆。她看见我,微微笑了笑,然后,脸转向钟新,问:“刚来的?”
钟新说:“是啊,怎么啦?”
女人说:“我看着姑娘挺机灵,不错!”
老人的脸转向钟新,说:“这是找保姆吗?简直是选美!”
钟新尴尬地站着,不吭声,他老婆说:“妈,那你要找什么样的?我看这小姑娘很招人喜欢,就留下吧”
老人把目光又对准我,思考了半天,说:“好吧,暂时留下。”说完,那手臂又伸向钟新,钟新上前把老人扶着,出房门,向卫生间慢腾腾挪去。
我的嘴微微张开着。
很显然,在我面前,钟新演绎的是一幅孝顺女婿的温馨画面,岳母是个中风的病人,钟新是一位体贴入微的模范女婿。而这位老人,是他妻子的母亲。可想而知他对他妻子的爱了。我不禁把右拳捏紧,攒成一股力量,我听到指骨因为拥挤而碰撞的声音,这声音在瞬间放大,演变成钢铁与肉体,演变成那场血肉模糊的车祸。我必须为母亲夺回来,这份爱,应该属于母亲,因为母亲为她的爱付出了血淋淋的代价。
我和母亲的情人第2章(18)
身体里有股液体在奔腾。
我正准备脱去外衣,里面是一件透着诱人曲线的黑毛衣。
老人出了卫生间,她以缓慢而又不可抗拒的语调说:“别瞎脱衣服,小心感冒。”
等她在钟新的搀扶下坐定,我也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我和母亲的情人第3章(1)
30
大概因为上了一趟厕所,老人脸上的神色和缓了些,她打量我,又仰面看看钟新,以征询的语气说:“留下来?”
钟新一脸微笑:“您看着办吧,您决定。”
老人犹豫着。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钟新补了一句:“这姑娘也挺可怜的,是个孤儿。”
老人的眼睛搁在我的嘴唇上,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她看了半天,慢吞吞地说:“好吧,那就留下来,不过,先试用几天,不行再退回去。”
钟新说:“好。他又对我说:还不谢谢奶奶。”
“谢谢奶奶——”我说。
心里却有个声音骂道:“老东西,凭什么要谢谢你?我伺候你还要谢谢你?我郁宝宝好歹也是一个公主,等着瞧吧!”
一番对话,使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是一件可以买卖的商品而非活生生的人。而且,我是因为可怜才被他们留下的。按我的个性,马上提包走人,但现在,我把一切都忍了下来,小不忍则乱大谋。
扭过头,我发现客厅里有一个大金鱼缸,只是,鱼并不多,历历可数,我想象着自己的手指掐那些金鱼的情景,浑身一阵畅快。钟新从书房里出来,递给我一张纸,说:“你先签个合同。”
我有些不解:“什么合同?”
钟新说:“在我家当保姆都要签合同的。”
我扫了一眼,把合同还给他,说:“不签,凭什么要我签合同?你不是在公司已经签了吗?”
“没有什么特别苛刻的条款,只是约束一下。如果你中途不干,会给我们造成很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