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头山有杂七杂八二十几个姓,王姓势力最大,其次是林姓,再就是叶姓魏姓等单家小姓。王姓共分东房、南房、北房三房人,九书记不姓九,而是姓王,叫王九哥。王九哥属王姓北房太太生的后人,一个鸡蛋没散黄的北房,在王姓中又是势力最强的,在世的老北房还有八弟兄,北房晚辈兄弟中王九哥排老九,王老十排老十,其余的都是姐妹。
王九哥的同胞,下面有个弟弟王老十,上面有三个姐姐,有两个嫁出了奶头山,三姐就嫁在前奶头山。金苇珉见过。九书记不是正村支书,而是副村支书。正书记由他父亲担任,都叫老书记。
老书记成了奶头山的品牌,有很多晚辈都不知道他真正的大名。老书记快七十了,从二十岁就干起村干部,几十年了,迟早要退位,但退位时权力交给谁?这成了老书记近几年来的一块心病。乡干部开玩笑,说他跟中央跟得紧,特别是在退位的年龄上从不含糊。老书记因迫于年龄问题,但一时又没想到一个放心的人,于是就通知王九哥从深圳回来当了村里的副书记。
王九哥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却考上了水兵。两年后,水兵司令认识了他,就亲自把独生女介绍给他,可他没有好好把握,反而失了手,班里的战友戏称他是名符其实的“水”兵,落得提前退了役,退役后到深圳战友开的一家餐馆里当厨师。
王九哥到深圳落脚,老乡都奔他去找工打。他也肯帮忙,就在来来往往的接洽中,选上了前奶头山的一个打工妹,两人都在战友的餐馆里,几个回合的眉来眼去,乡音碰撞,就成了家,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一家人幸幸福福的,月薪还可以,可是老父亲非要他回来不可。
老书记原先也没想到老九,是想培养老十的。可这老十,一天天的丁儿郎当,催他几十次交入党申请书,他就是不交。有次老书记召开支部会,强行通过了老十的预备党员,一切手续后补,可是他就是不补。老十说:“农村的党员有个卵用。”那时,老书记还没有真正透露他的意图。只是说:“共产党的天下,扛着个牌子又不吃饭,只有好处没有害处的。”老书记带有考验式的用心,老十的脑子始终没有想到意里去。后来,老书记也认为这老十长着一幅猪脑子,没一点政治头脑,就算了。
老书记最终把接班人锁定在王九哥身上了。王九哥几次回信说趁年轻想多赚点,暂不回老家。老书记没辙了,要老十到深圳跑一趟。王老十出门时,老父亲反复叮嘱:“老十,你一定要把你哥请回来,他不回来,我死了以后,奶头山的北房是没有日子过的。”
话说得太明白不过了,王九哥就回来了。王九哥到部队上就入了党,水兵司令恨过他,但没有把他的党票搞掉。党票稳稳当当的攥在他的手上,这个时候就该发挥作用了。
王九哥在外面闯荡了六七年,人变得聪明、能干,心胸也开阔,一回来就当上了副村支书。可这个副村支书一干就是两三年,老书记还没有退位的意思。王九哥等得都有点不耐烦了。好几次,老书记安排他去后奶头山处理纠纷,他都借头痛推了。
老书记也不细问原因,就说:“老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还是找林三爷看看吧。”老书记躬着背儿,背着手,挺精神地一天在后奶头山来来回回好几趟,王九哥心里就很不舒服。
有一次在饭桌上,王九哥说:“爹,深圳那边的战友又来信了,硬是要我过去,守到这奶头山没奶水喝,只有喝西北风了。”
老书记看出了王九哥的急燥情绪,说:“你去,去,你是要活活气死老子是不是?过段时间乡党委就要来人了,换届的时候你就要当一把手了,到那个时候,你就会晓得磨刀是不会误砍柴工的。”
老书记的用意是想让王九哥在这个副职的位子上好好磨炼磨炼,把自己一生的政治经验慢慢传授给他。老书记知道自己的儿子性急,这么搁着他,烤着他,就是想磨磨他的性子,可儿子就是不领情,还偏偏性急。
有次在处理前奶头山的一道林界纠纷时,王九哥明知甲方有理,可老书记硬说乙方有理。两人争了几句后,王九哥让了,老书记赢了。可没有想到的是,甲方也按老书记讲的认了。皆大欢喜的调解结果,有点出乎王九哥的预料。
那天处理完山林纠纷,王九哥跟老父亲又提出来,要组建一支护林队,自己当队长,村办林场的树偷了不少,是到该好好管管的时候了。老书记真是明察秋毫,一口回绝了,说:“你尽想好事干?!”
王九哥一心想摆脱老父亲的制约,却始终没有摆脱。正如老书记说的,王九哥是有点想好事干,想通过建这么一个平台,谋点其它的利益。因为他的心还放在深圳战友那儿的,他老婆孩子还在那里。他的战友来信说,要他搞点野味。他还想到,如果利用护林的机会能抓住野人,那他这辈子就成了名人了。他知道名人的广告收入,几秒种就有数不清的钱进账。这些想法只藏在王九哥的脑子缝缝里,但他总是感觉老书记像是一条老钻心虫,钻进了他的脑子缝缝里,把他的一切如意算盘都拨乱了。
王九哥被父亲夹在一种楔子里,任挤任压,也急,也烦,但也觉得自己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忍劲。他私下里想,要是早些年有这么些忍劲,他也许早就是水兵司令的乘龙快婿了。就是前几桩到手的生意也不会走脱了。可现在这忍劲来得太迟了,又有何用呢?好好的水兵司令的女婿已被别人抢走了。好好的一座金山银山也被别人搬走了。
回味那段浪漫的“水”兵生活,他真有点后悔操之过急,现在是悔之晚也。幻想遭遇到村里的现实,特别是见到父亲温和而又绵长的目光时,他总想找回儿时的快乐感觉,可他现在很难找到。他从父亲的眼神中,虽然读出了慈祥、温存、和蔼,但也读出了苍桑、厚重、迷茫和一些纠缠不清的东西。
大多数时光,王九哥有点烦自己的老父亲了。也不想干这个副村支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