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苇珉的到来，给王九哥父子俩带来了一些缓冲。这种格局，既给老书记注入了新的活力，又恰如其分地抑止了王九哥的急躁情绪。这正如霹头盖脑地给一棵老古树下了一场及时雨，老杆有了新气象，新枝发了新芽头。

如何应对工作队？老书记头脑转得飞快。几十年来各种各样的运动他都是不倒翁，他对运动特别敏感，都有点偏爱了，也有点上瘾了，别人怕运动，他不怕。他说：“运动运动，很有好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嘛。”

金苇珉刚到不久，有一次父子俩聊家常，王九哥说：“可惜上面只派个女的，能耐也只那么大，要是男的就好了。”老书记说：“我说你嫩了点你还不信，运动是大气候，是一种势，运动不在乎谁来，就是不来人也不要紧，只要势在，就能成事，趁势而上，趁势而进，趁势而钻，顺水又顺风，你懂不懂？关键是要掌握运动的主动权。”王九哥没有心思与老父亲争辨，他从老父亲眼放光芒的神态上看，心又凉了。

看来老书记还得干完这三年一届的扶贫运动，才肯撒手放权。

金苇珉来到村里，除了老书记对她客气，她从其它人的脸上看出了冷冷的霜花。她先以为是自己穿得洋气了些，农村看不惯，后来，她换上了好几件差衣服，也同样没有换来多少好脸色，她就感觉到是农民伯伯们看不起她这个工作队员了。村民对她虽然不冷不热，但她却想到自己只要挨过这一段的扶贫工作，就有出头日子了，心里倒也没有计较什么。她有些行政经验，生性也是个活子，跟王九哥到村里跑了几圈，慢慢熟悉了环境。加上老书记的热情，她也慢慢习惯了村里的生活。

金苇珉到村里来召开了第一个全体党员参加的扶贫工作会。这是来意与交底会。她说：“建设扶贫，建设扶贫，建设在前，扶贫在后。首先是要建好不走的工作队，就是建好村级班子，选好一个年轻有为的能带领大伙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村支书，再就是具体到扶贫顶目的推进，让农民得到实惠。”

讨论时，老书记十分敏感地抢先发了言，垫了底，定了调。他说：“上面这个指导思想很正确，党员要带头执行。但各村有各村的村情，奶头山需要稳定，稳定压倒一切。”就这一句稳定压倒一切，谁也不能乱发言了，谁不盼望稳定？谁敢反对稳定？这是中央提出来的比建设扶贫还大的政策，就像天上的太阳，可以普照万物的。于是，大家的发言，就有些飘野火，不靠谱了。

金苇珉从老书记微笑的发言中，听出了权威、智慧，当然也听出了他的政策水平。此时，她审时度势，觉得在老书记面前，暂时只能取以退为进、以守为攻的策略。金苇珉的想法在遭遇到挑战之后，突然改变了思路，也来了一个自由发言。她泛泛而谈扶贫建设的重大意义，却把腹稿中对选人用人这个问题的几点实质性的建议压下了。她引导式的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就建议在座的党员畅所欲言。

大家朝老书记望了望，老书记眨巴着一双发浑的眼睛，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像打了一个底气不足的老人嗝。大家就顺势表了一个态度，说，只要工作队与村支部定了的事，我们照着办就是了，共产党员一切行动听从党安排，众人一句话，就再也不吭声了。老书记打完老人嗝，要王九哥说说，王九哥说没什么说的了。老书记就借机收了场，做了小结。金苇珉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已没了机会。老书记就像一个大海里的舵手，稳住了航向。

金苇珉对老书记的微笑，突然感觉到有些吃惊，是女人直觉式的吃惊。

王九哥对金苇珉的口才暗暗佩服起来，面子上也对她客气起来。王九哥时不时还流露出赞美她口才的话，金苇珉对王九哥的感觉就有所改变。她对老书记的表面客气倒有些发麻了，对老书记的微笑倒有些架不住了。

村里的扶贫会开了，金苇珉和王九哥把三年的扶贫规划拿出来了。要老书记签字才能上报。这次，老书记一句：“放这儿，我看看。”就把金苇珉对老书记美好的感觉全部击退了。因这一放一看，时间拖得连王九哥也认为是他老子的不对了。老书记迟迟不见签字，搞得王九哥也摸头不是脑。

金苇珉急了，说上面要开计划会。王九哥就火急火撩地催老书记：“爹，村里的计划怎么样？你签个字。”老书记说：“你急什么，这计划又不是搞得好玩的，它是我们今后工作的方向，要开党员会，要开支部会，大家讨论才能定。”王九哥说：“县里要开会了，催着要，人家金专干急得跳。”老书记说：“她急，我不急？莫急得出世界的。”

王九哥虽然窝着老父亲的一股无名火，但在老父亲面前又不好暴发出来，只好忍着。他因此又想起自己过来办过的那些事，能落实的，不能落实的，到后来，都要老父亲锁一句口，才能落板。真是气人。

王九哥感觉到自己就像是老父亲手上捏着的一条鱼，有时被父亲放在火上烤，有时被父亲放进水里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