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公决”的日子到了。奶头山的“路线”问题大山倒了。有很多户都不再把路从自己的房前屋后修过身当作重要的意见了。

王九哥对公决的结果有了好的估价，但后奶头山这边的深浅，他还是有些吃不准。为了把事情办得更妥当，他就请金苇珉到后奶头山再走一趟。

这天吃完早饭，金苇珉就到后奶头山去。她一个人走在了那段下坡路上。有了那次巨蟒缠身的恐怖教训，她已是万分地小心了。她每次出门身上都带了一小瓶雄黄酒。一路行走，散发出来的味，别人以为还是她使用的这个味道的香水。

下坡路从一大片茂盛的枞林中穿过，鸡肠似的，被芭茅草左右相抄地覆盖着。初夏的风，乍暖还凉。一大群觅早食的燕雀在林中短距离的飞来飞去。林中的空气新鲜得像是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听起来，闻起来，吸起来，都是全新的，一粘上就舍不得丢的。但只要哪里一有风吹草动，她就会停下来，静听。把雄黄酒向周身再次喷洒一次。

从去年雪压的断枝空白处往远处看，青山翠绿间浮起了画一般的吊脚楼。乳白色的炊烟，虽然升得迟，但干净得令人触目惊心。她突然听到了山歌，声音来自东边，是男声：“不变猪来不变牛，死了变个花枕头。白天跟姐守床被，晚上跟姐睡一头。”

她静听，歌声嘎然而止。大山的寂寞骤然来临。她心想，这狗日的男人，也想占她的偏宜。但她的心里又屯积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正在疑惑时，西边传来了女声：“情郎要来请进门，哪怕丈夫是狠人。不打不骂跟一个，打打骂骂拖一群。”声音落脚的山谷处，有好几匹黄马黑马在你追我赶，谈情说爱。有匹高头大黄马，比九哥马的身材不得小，硬着头皮，眨着红眼，爬上了另一匹小黑母马的屁股上，一晃，被一棵大树的枝叶挡住了视线……

金苇珉听了这大山的情歌对唱，像是幽幽远远苍苍茫茫的低吟，知今天能一饱耳福了。就在心里责怪起刚才自己是多心了。这种责怪里又仿佛多了一层什么也说不清的东西。

她静静地等着下面的情歌飞出山窝窝。她挥手赶开身前身后的一大群叽喳吵闹的燕雀。她的心中起了很多的回声，很想唱了。如果不是嗓子坏了，她真想在此吊几嗓子，这真是一个吊嗓子的好地方。最近忙，她没有好好扯几曲二胡了，刚才的歌声啄得她的手指是痒痒的。她现在是习惯于用手指唱歌了。

一种倾听的欲望，让她放慢了下山的脚步。可等了好久好久，那歌声却再也没有亮起。她想起了远处的几棵模糊的大树，想起了画一样浮起的吊脚楼，脸上就红扑扑的跳。最红的嘴唇，就像燕雀那片最红的尾羽，正在随风变幻。

山歌最能勾起女人的心事，她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脚步。很快下到了一个山窝子。前面是一片稻田，山边是一溜横七竖八的吊脚楼。狗突然蹿出来好多，白的黑的花的，汪汪汪地叫得吓人死了。她现在是既怕狗又爱狗。怕狗是因为狗带着一种能致人于死地的病菌。爱狗是因为狗一叫，屋里就会出来人。有人就有胆量。

几只狗追得金苇珉满野草地里跑。她蹲下去捡石头，狗就往后退。她跑起来，狗就疯狂地追。金苇珉感觉到自己穿得越亮，那狗的叫声就越凛冽。

一条黄狗追上了金苇珉，哗地嘶下了一块裤腿布。金苇珉跑得心咚咚地跳上了脑壳尖上，哗的一声，让她的头皮发麻起来。她突然蹲了下来，那狗反而倏地后退了。她抚摸自己的后脚跟，没有齿印，也没有血痕，心平乎了些，但仍然还在咚咚地跳，跳得整个肚子都像打鼓的。狗见金苇珉无动于衷，似乎有些好欺负，就转身狂吠再次猛扑过来。猛扑的风都扇动了田野里的狗尾草。

听到这么多狗叫，肯定村里来了生人。这时，二狗子从屋里飞跳过去。他猛吼狗杂种猛摔几块石头，把再次扑上金苇珉的那条不知是谁家的黄狗砸退了。狗远远地汪汪，虽更狂，但却不敢再拢身了。金苇珉见二狗子来了，救命似地喊：“二狗，那狗好恶的。”金苇珉站起身，四周山坡上田地边还有几十条大大小小花花黑黑的狗在狂叫。二狗子喔喔地叫着，说没事的，那些狗就再也没有靠近金苇珉了。二狗子说：“农村别的没得，这狗却是遍地都是。真是对不起，金姐你受惊了。”金苇珉心有余惊，但还是笑了起来，说多亏二狗及时相救，不然这后腿今日个就没了。

走过一段田坎，穿过几家吊脚楼下，一缕缕的鸡屎味牛屎味全钻进了金苇珉的鼻孔。她走过的地方响动特别大，鸡呀狗呀猫呀的，全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