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站长去发电。金苇珉帮他把一根长长黑电线从机子边拉到了村部的当头。卟卟卟，啪啪啪……一股浓烈的气油味窜进了金苇珉的鼻孔里。有几个棚上来看热闹的人，都掩起了鼻子。操场的机子上一只灯泡就亮亮地挂在了奶头山的奶沟里了。这灯泡一亮，给了在场人的无限惊喜。有人感叹：“好亮啊，比白天还亮。”

看电影的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就像一只只飞蛾扑电灯的光焰而来了。天边的星子三三两两地也在往天幕上亮相。

燕站长来到电影机子边，说：“没想到偏远农村还这么喜欢电影，这些年来没到农村来，真是对老百姓有愧。想想当年，我两个肩膀挑着电影机子风里来雨里去水里走满山跑，老百姓多喜欢，现在和老百姓还是有隔阂了。”

金苇珉毕竟对电影感情不深，说着牢骚话：“时代不一样了，想那么多干什么。现在电视都看不完，哪个还看这笨重的家伙。也就是这封闭的穷山窝子里好奇，少见识。”

燕站长说：“时代是在变化，但我觉得这乡下还是有它的好处。你闻这空气多清爽。这新谷味儿，玉米味儿，高粱味儿，黄膳鲤鳅味儿，搔得我心里是痒痒的了。这些都是几十年前见到过的事了，如今碰上还是这么的亲切。这不能不说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一种情结。这一辈子也是忘不掉的。”

金苇珉轻轻叹息了一声，还想发些牢骚。燕站长就说：“我爱人也是我放电影放得的，老百姓开玩笑说是我把她拐走的。那时，我到一个山村里放电影，放了几天，她天天给我帮忙。我走的那天，她跟我走了。她有个男朋友，明白过来时，赶了我们几十里路，当他看到她帮我挑着机子，屁癫屁癫开心的样子，气得一屁股坐到路上，不赶了。此后，再也没有露过面。直到现在，我也还没有看到过我老婆最早的男朋友。我老婆也从来不说这事，像没有这回事的。”

金苇珉对燕站长的故事有了兴趣，还想听。这时，王九哥就过来了。他请示金苇珉，是不是开始开会？金苇珉看看操场上，坐的站的走的都是人，就说：“九书记你开始吧。”在家的村干部、党员都在幕布前面坐好了。等开会，等看电影。

王九哥准备了一个讲话稿，在燕站长喂喂喂的话筒声落音后，开始念。

有很多老人最喜欢看战斗片子，不喜欢搂搂抱抱的片子。老人们没有好好听九书记的报告，他们在回忆过去看过的一些电影片断。什么永不消失的电波呀，上甘岭呀，地道战呀。说着说着，他们就说起了奶头山、耳朵山的前辈们，说电影上的事，就是演的他们的事。奶头山跟贺龙干的，如果不死的，都到北京当了大官，儿女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果是死了的，就卵都不值了。有人说，话不能这样说。如果没有他们的死，哪有我们今天的生？有人说，抗日战争打得残酷，我们这里也损失了不少人。奶头山九寡妇的男人，是民族的英雄，个个雄得起。

说起奶头山九寡妇的英雄好汉，他们的故事就多了起来，越说越传奇，越说越骄傲。单说他们到雪峰山那边跟解放军送的鞋垫、草帽、布鞋、粮食堆起来就有几座山高。这些送鞋的人，自己不穿鞋，脚上包的棕片。这些送米的人，自己不吃饭，吃的是解放军穿烂的一些皮鞋底子、腰带皮子，有的还吃“棕榈包”、粉子岩。奶头山、走马乡去的解放军，全是后勤部队。记得有一仗打得昏天黑地，日本人气势汹汹地要打过雪峰山了，我军一个师堵住了他们，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我们这边的一个连，在生死关头，送去了粮食和弹药。把日本人赶走了……

王九哥还在念他的讲话稿……工业要学大庆，农业要学大寨……要为工作队争光。

空旷的田野上，峡长的奶沟间，王九哥的鸭嗓音，再怎么坚石也如一地鸡毛般轻飘了。

老人们由老电影引起的议论还在继续……

可后来，家乡的这九个寡妇为什么会那样走了极端？一起跳了？这永远是一个谜了。

当时，上面正为九寡妇的英雄男人送来鲜花。送鲜花的人才走到来奶头山、耳朵山的半路上，就听见好好的九寡妇集体“跳了”的噩耗。上面的来人，只好打道回府，又重新增添了九束鲜花，才再一次踏上奶头山、耳朵山的荒野之路。来凭吊这些为国捐躯的英雄们的灵魂，来表达政府对这些烈军属的深情慰问。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一旦说起来，有时不上心，倒也没什么。有时一有环境，就成了非常伤心的事，常常是眼泪汪汪的。因为说这些话的人，都或多或少地牵涉到了自己的宗亲。

王九哥的影前宣传稿念完了。下面乱哄哄的一片，会也就开完了。灯光四周出现了一阵骚动。到处都是飞蛾扑灯，光影中有无数双结满茧花的手挥舞着，扇自己面前的蛾子。幕布上也映现出了很多头影、手影。

幕布上也映出了很多小孩子在伸舌头的影子。舌影一翘一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