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映雪。
韩颖裹着自己今年最华丽最厚重的大裘袍子在深宫幽径走着,弯月之下哀怨得只差化身为狼。
今天是她名义上的十五岁生日。
也是她实际上的二十八岁生日。
然而,站在二十几岁的尾巴上她回头看,却发现自己越活越回去了。
这个发现让她有些沮丧。
这就是说,她可以厚颜无耻的宣称自己是永远的十八岁。
当然,她目前生理上只有十五岁的事实毋庸置疑。
这是她在这里度过的第四个生日。
因为某些原因,这次的宴会极为隆重,身为姑父的皇帝竟然大方的出借了玄武宫的大殿替她摆筵席。
其实,想来,历年文楚侯妹妹的生日都会隆重的人尽皆知。
韩颖想到这时,人已经走过了祺瑞宫,来到了一个小院子。她轻呵一口气,拢了拢手,在有些破旧的门坎上跺去靴子上的残雪,然后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小院落里一片枯枝败叶,光线暗淡,只余月光。
能在大半夜在这玄武宫来去自由的人,就那么几个,她和她的哥哥,就是其中之二。
想来,韩轼真的是个很会造势的人。这种人放在她那个时代,绝对是王牌经纪人或者广告人。
十一岁生日时,是她的第一次亮相,韩轼以让她熟悉环境为由,策划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渝陵城一日游,并征得了皇后姑姑的同意。然后在美女姑姑的枕边风下,当今圣上一声令下,渝陵城上下张灯结彩,大家齐心协力万众一心,提前过了一个花灯节。
那天,哥哥亲自驾着车带她上了路。
那天,她才刚刚恢复活动能力,拖着一躺十年的身子一身华服晕着头保持完美微笑逛完了整个渝陵城。
那天,她觉得自己像在游街示众,身上贴着韩家小姐文楚侯之妹的牌子。
那天,天下人尽知,当今文楚侯甚宠其妹。
十二岁生日,隆重华丽的一次大筵席,她早就不记得具体的情况了,只记得退席后,哥哥送了她一把钥匙,她拿着钥匙打开了一座小楼,在里面发现了一满楼的书,密密麻麻,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汉字写成,他们称这些为古籍。
那天,她许了一个小愿,要将这一整楼的书都翻译出来。
十三岁生日,哥哥去了都盘郡,难得不在。她乐得轻松,被迟彦夜缜聆这两个死小孩骗到了嘉木山观日台看日出,差点没摔死。
那天,她第一次被这个世界的山川之秀所震撼。
那天,她第一次发觉,这两个她一直看不起的死小孩,从来不是小孩子,倒是自己,单纯的像个孩子。可是,当时的她不在乎这些。
那天,她累死累活的爬了回来,睡到半夜,忽然惊醒,却发现韩轼静立在床头,含笑看她,眼中是惯有的纵容。
那天,哥哥竟是星夜赶回。
那天,哥哥陪她放了一夜的烟花。
那天,下了初雪。
那天,她心里暗恨,这样的男子,为什么偏偏是自己的哥哥?
十四岁生日,依旧大宴,可惜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她的注意力在一个歌女身上,那个据说目前小有名气的歌姬,居然将那些她无聊时翻译的古诗十九首配了曲,唱成了歌。然后,更让她惊喜的是,哥哥送了她一座书坊,她可以用来随意出版自己整理出来的诗集古籍。
那天,是她第一次见到咏棋。
那天,她忽然就有了自己的事业。
那天,她开始在这个世界找到了归属。
然后便是今天,十五岁生日,哥哥目前什么都没有送。
她面上不说,心里却有些赌气。
韩颖正走神,头发忽然一紧,她忙停下,确实头发被挂在了一边的树枝上面。她小心翼翼将头发解放出来,一边可惜,这里没有所谓的及笄,不然,今天定然是哥哥替她盘头再插上一支发簪。
光想想,都十分惬意。
好容易将头发理顺,手肘无意间又碰落了腰间硬邦邦的匕首。
银色的匕首掉到雪地中,血红的细碎宝石反射着幽冷的月光。她蹲下身,捡起匕首,忽然就想起早先退席后,迟彦跟她的一段对话,不由好笑。
今天迟家的人全来了,而他们两至始至终,相伴而坐,却一句话没有说,完全像一对怨偶。
以至于,整个宴席都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直到结束时,这个别扭冷淡大男孩才趁着一块离席的机会,塞给她一把匕首。
韩颖接过匕首,看着他,笑盈盈。
他的眼却直勾勾看着前方,一言不发。
也罢,十七岁,再怎么少年老成,也还是十七岁,在她那个时代,也不过是刚刚接触青涩的小恋爱罢了。
早就听闻宫女们八卦,说迟少亲自打造了两柄匕首,并将其中一柄送给了韩逸。她当时还在奇怪,平日的冷面小将军好端端送匕首给那个小傻子干什么?
原来,是为了今天。
真是的,送个东西,也送得这么迂回!
韩颖笑眯眯将匕首插到腰间,依旧盯着他不放。
终于,冷面酷哥受不了她的长时间注视,败下阵来。
“这个送给你防身用!”他语气淡然,却足够了。
“谢谢!”韩颖终于放过他,然后看着他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得前伏后仰。
良人!什么是良人!她之前怎么就没有留意,迟彦打制匕首的时候,正好是她跟夜缜聆遇劫不久之后。
一阵穿堂风吹过。
她忽然打了个寒颤。
也许是这个院子实在太冷清,韩颖尽管裹着厚厚的大袍子,仍感到了森然的寒意。她将匕首插好,搓搓手,一跳一跳穿过了小院子,推门进了房。
去年他堆了十四个雪人送给她,不知道今年是什么?
屋子里一片漆黑,外面的月光如利剑般劈开了这压抑的黑暗,照在了一个人的脸上,苍白。
夜缜聆双手抱膝,蜷缩在角落中,一身白袍上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他惊恐的侧过头,向里缩了缩,似乎极为惧怕这光。
这样的夜缜聆是罕见的,反常的,令人心疼的。
“你怎么了?哪来的血?”韩颖心中一沉,快步走进去,却被突然多出来的东西绊倒。她胡乱的伸手摸索,却摸到了一具硬邦邦的尸体,吓得她连滚带爬缩到一边。
“怎么会有死人啊啊!”
夜缜聆似乎这才看到她,冷笑几声,又痛苦地蜷起身,狼狈的伸手想拭去口中不断涌出的黑紫色血液。
“你……你中毒啦!”韩颖这下也顾不上惧怕尸体,急急扑过去,想替他擦去嘴边的血,却被某人既不领情的一把甩开。
他的一双狭长的眼睛,微眯着,定定看着她,就着微弱的月光,让她一时间不敢动弹。
“你又在读我的心?你这么不信任我?觉得我会害你?”她忽然就想苦笑,闷声问,只觉得似乎哪里受了伤,却不清楚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信任?”他缓慢开口,声音压抑着莫名的失望,“我最信任的人,将我从小带到大的人,就在刚才拼掉自己的性命都要置我于死地,我还能信任谁?你说?”
韩颖这才发现,一边的小几上,还放着一锅汤,两只碗,一只空的,以至还有大半碗汤。
忽然就觉得心疼无比。
“你……谁……要不要紧……”她慌慌张张朝他爬去,下一刻却被推倒在地,后脑勺重重砸在地板上,天旋地转。
眼前一片黑暗,似乎有个暗影压下,然后血腥味扑面而来。
紧接着,冰凉的嘴唇就贴了上来。
然后,唇齿相碰,浓烈的血腥涌入口中,十分不适。
韩颖脑袋立刻当机十五秒,然后开始抽风。
他这哪里是吻!分明是在咬她的嘴唇!
好在他还不懂得将舌头伸进来。
这血不知道有没有毒?
呸呸呸……她胡思乱想些什么!这可是她的初吻啊!正宗的初吻!
怎么可以这么不浪漫,这么野蛮,这么……纠结而莫名其妙?
韩颖在一分钟后终于理清思路,右手迅速抽出腰间的匕首朝对方后脑勺砸去。
谁知对方的动作更快,抢先抵住,扭着她的手腕压制在地上,逼着她将匕首摔开老远。
而此时,韩颖乘机已经躲开他的唇,左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一声清脆响亮,万籁俱静,这个屋子里只余下喘息声。
夜缜聆侧着脸,长发凌乱的遮住了大半表情,黑暗中他的肩隐约的抖着,冷哼几声。
韩颖只觉得有无数冰凉粘滞的液体滴在她的手上臂上脸上脖子上,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