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巴掌抽在了张三的脸上以后，李四感觉自己右手至少有三根手指骨折了。十指连心，李四在由手指传递过来的疼痛中，对刚才自己这一巴掌抽的是人脸还是驴脸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同时，心里还有着第一次对人施暴之后的莫名的紧张和兴奋。

名人张三被名人李四抽了以后，他非常不服气。他铁青着脸，质问李四：你孙子牛逼，敢抽我？！

李四道：老子就牛逼，抽你怎么啦？

张三的脸更青了：你牛逼！你牛逼就再抽一下试试！

李四冷笑了一声，说：你孙子不信还是咋地？有本事你把你的驴脸凑过来试试！

张三不相信李四还敢抽他。他长这么大，连父亲都没敢抽过他，他李四今天居然敢！好，你姓李的已经在我的脸上为我创造了有生以来的一个“惟一”，好，老子今天成全你，打了左脸给右脸的蠢事老子今天就做到底，就不信你还敢！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老子就不信你敢将这样的事情再做第二次！

已经挨了打的张三在心里进行着这样的思辩。

之后，他暴突着双眼直逼着正处在冷笑中的李四，将自己青中带红的整个脸，又执拗地向前凑了过去。同时，他抬起右手，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右脸，挑衅地对李四说：孙子，有种，你再来！说完，歪侧着脑袋，使右脸努力地迎上去。

李四没想到张三会如此不要脸地将自己的脸皮就这样轻易交付了出来！这让他有些犯难，同时增添了更大的恼火。他李四生平也只有别人抽他的份，他从来没抽过人。要不是听了好朋友王麻子的一面之辞，说亲眼见过张三和他的老婆有染，他刚才的那一巴掌也落不到张三的脸上。其实，在刚才那一巴掌抽完之后，他李四在内心虽然有着属于“第一次”的新鲜和兴奋，但紧接着更多的，则是后悔。他后悔自己处事过于草率了，在事情没有真正搞清之前，哪能轻易地就用巴掌来解决呢！

但眼前张三这不要脸的架势使李四犯难的同时，也激起了他的怒气，并彻底击退了他心中刚才产生的那一点点悔意。他冷笑着。冷笑中他观察到了此时张三那落有五道红印的左脸和右脸极不对称！这样的观察结果使李四觉得自己确实有义务给张三的右脸也弄出五道红印来。显然，这样的事情是再容易不过了，就是一巴掌的事。你张三既然对自己的脸皮已经如此薄情，我李四的巴掌还有什么道理来替你维护呢？这激增了李四心中“第一次”施暴后的那种新鲜感和兴奋感。

就这样，激动的心情夹杂着难平的怒火，使李四抄起了自己的左手就像抄起了身外的一个什么家什，巴掌再次从头顶的半空中犹如电闪雷鸣般地“啪”到了张三青红的右脸上！

李四在无尽的快感中感觉自己的左手也至少断了三根手指。

“你孙子还真敢抽！”

已经挨了两巴掌的张三怒视着李四，眼眶几乎快箍不住眼珠子了。他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叉子的血，咸的。他的心情复杂难言。他万分剧痛的脸让他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生得伟大，活得憋屈！想想竟然有人敢在前后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在自己脸上创造出了“唯一的一次”和“唯一的二次”。这两个“唯一”的所有实质就是脸皮上火辣辣的疼！疼，让人醒，让人恨！他开始痛恨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裂了、肺快炸了！他不知道他应该痛恨谁！他不痛恨李四，他痛恨的是让他明白了这个现实的人！

“你让我抽，我为啥不抽！”

李四心中的快感在消退，随之而来的是两只手断指的疼痛。他在暗暗盘算着怎样赶快打发了眼前这难缠的人或者驴，好到医院去将六根断指接上。

“你孙子还真敢抽！！”张三重复着这句话，依然怒视李四。他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叉子的血，依然是咸的。

“你让我抽，我为啥不抽！！”李四在暗暗盘算着怎样赶快打发了眼前这头难缠的驴，好到医院去。

“你孙子还真敢抽！老子灭了你！！”张三几乎是在咆哮了。他又舔了一下嘴叉子的血，还是咸的，这单调的味道几乎让他崩溃了。

李四已经没有任何时间进行任何盘算了，因为他发现张三扬起的手中刹那间已经多了一把刀子，正带着寒光带着加速度朝自己的脖颈扎来！这把刀子诞生于烈火，却流落于街摊，可谓生的伟大，活得憋屈。它辗转南北、历经五载之后，总算他乡遇故知，今天总算与张三有了萍水相逢之缘，被张三救赎，欲带回家让它对水果行使剥皮割肉之终生使命，不料半途却杀出个李四，使它的使命中徒增了饱饮人血的邪恶欲望。

李四本能一闪身。刀子积聚了人间过多的怒怨，它所散发的寒气渗透李四的衣衫，渗断了李四肋骨上的三根筋。那一刻，李四心惊胆寒。他明白自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什么疼与痛，什么快感和怀疑，在此情此景之下，都已不复存在。他只有夺路而逃！他只有绝尘狂奔！

李四在前面亡命奔跑。张三在后面捏着刀子大呼小叫。孙子！我要灭了你！孙子！我要灭了你！刀子的寒气和威力使李四心有余悸，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奔跑！奔跑！奔跑！路人纷纷躲闪，有的惊恐万状，有的远远驻足观望。他们中有热心的，远远冲着李四的背影，给李四出主意：“兄弟，快朝派出所跑！”

李四拐向了另一条街道。他知道，从这条街道，跑到前面的丁字路口再右拐，然后顺着丁香路一直跑到和长古街相交的十字路口，再向左转入天虹街跑上100米左右，那里就是派出所了。

李四满心恐惧地奔跑着。奔跑的过程中，他不时惊恐地回头向后面张望。他看见后面七、八步之外的张三和自己一样，在张着大嘴喘着粗气，举着刀子张牙舞爪。

奔跑所产生的体力消耗，使李四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双腿开始变软，之后变得越来越沉重。但后面张三手中的刀子寒光四射，它所产生的威逼的力量似乎是无穷的，使李四只有亡命奔跑，别无选择。

事实上，张三捏着刀子刚追赶了一小段路程之后，他就对自己的追赶产生了怀疑。同时，奔跑时所产生的那种沉闷的窒息感，使他难受至极。这种来自于身体本能的反应，渐渐趋走了他胸中的怒怨。他追赶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但追赶还不会停止。他知道，到了前面的丁字路口，李四一定会右转跑向丁香街，但他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能追至那个丁字路口了。他的速度越来越慢，几乎就和竞走差不多了。前面的李四越来越远。这时恢复了一些体力的张三，对自己的追赶所产生的怀疑也越来越深。他终于能有时间来思想了。他想：如果追到李四，我真的敢把刀子插入他的脖子吗？这么想的时候，张三已完全放慢了脚步，并顺手将刀子扔进了旁边的树丛。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散步的人。他终于想到了这件事情的缘起，这使他有些丧气。说来说去总归是自己理亏，谁让自己和李四的老婆有染呢？王麻子这孙子真他妈的不是玩意儿，老子不过是一时虚荣的炫耀，你也一再保证要守口如瓶的……老子绝饶不了你！

张三眼中的李四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李四已经到了那个丁字路口。拐过去之后，李四就完全缩成了张三瞳孔中的那个黑褐色的圆了。除了在镜子中，张三这一辈子在其他地方都看不见它。

李四已经开始在丁香路上绝尘狂奔了。为了使自己不被过多的恐惧所笼罩，为了使自己跑得更快些，自拐过那个路口之后，他就开始一心一意地奔跑了，再也没有回头向身后惊恐地张望。

丁香路上车流穿梭，人声嘈杂。但李四的耳边却只有呼呼的风声，没有多余的声音能从风的空隙中挤进他的耳朵里。跑着跑着，他体内那些因奔跑所产生的难受感觉都慢慢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体内无限舒畅的感觉。他跑得越来越快，呼吸也非常有节奏，虽流了不少汗，但丝毫没有疲累的感觉。

他渐渐发现了自己身上还潜藏着一个优秀田径运动员的一些特质。狂奔中的他，开始变得身影迅捷，快如脱兔，坚硬的柏油马路在他的脚下，宛若一张长无边际的弹簧床，脚刚落到这个点上，便被迅速弹起，又急速地迈向了下一个点。此时的他，就宛如一个运转正常的机器，各部件的咬合及配合都是那么和谐。路两边的人或者树，在他的视线中都成了浮光掠影，都唰唰唰地向后急速穿梭而去。他心中渐渐有了狂喜。这时他不禁回头看了一下身后，哈哈，张三早没了影子，哈哈，张三你跑到死也别想追上我啦，哈哈哈。

奔跑中的李四有了渐入佳境的感觉。他的双腿迅速地倒换着，奔跑！奔跑！奔跑！他风驰电掣！他绝尘狂奔！奔跑使他忘记了张三，也使他忘记了刀子，甚至使他忘记了奔跑本身！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派出所已从身边飞速过去了，派出所门牌上的漆黑大字也成了他身后的浮光掠影。奔跑！奔跑！奔跑！医院也过去了。他两只手上的六根断指也成了身外之轻。曾有一段路程，他感觉自己几乎是在飞翔了。清凉的风直面灌入他的口中，在他的五脏六腑之间循环，之后又从口中以另外的无形之形被排出，使他体尝到了奔跑所带来的圣洁的快感。

此时李四心中的感觉妙不可言。他的奔跑在某些路段上，甚至变成了他自我欣赏般的表演：他在原地做着迅速而激烈的高抬腿，然后像一个真正的运动员那样，再把自己像箭一样地放飞出去。他觉得自己停不下来了。他甚至觉得自己能这样一直奔跑到生命的终点。

李四绕着这座城已经跑过三圈了。

飞速奔跑在第四圈时，李四已经成了这座城市中的一个不折不扣的名人。他的奔跑速度以及优美的姿势，蕴藏了太多的神秘和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这座城市太小了。我们所能生存的城市就这么一座，所以追赶远远没有停止。小报的记者在追赶，电视台的采访车在追赶，一些疑惑的眼神在身后远远地追赶……

李四在他被追赶的第四圈的奔跑途中，他意外地发现了张三和王麻子。李四知道他们总会和那些树木一样，会在自己的奔跑中变成身后的浮光掠影，所以，在经过张三和王麻子的身边时，他有意让自己贴得很近。

当张三和王麻子看到李四从他们身边擦过时，李四的面孔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浮掠的一闪，李四已唰地一声到了十几米开外。而那一刻王麻子嘴角莫名其妙流着的血，则成了处在奔跑状态中的李四的全部记忆。

李四耳后呼呼的风声中，隐隐约约飘荡着王麻子怒问张三的声音：

“你孙子有种再抽一下？！……”

（注：本文入选花城出版社《后王小波时代－中国非主流小说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