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

李知行先生正好刷了碗放进橱子。程雪青女士正在厨房顶晾最后一件衣服。

这是上班族特有的状况，总是匆匆忙忙。李程感喟。从前，交通工具不发达，总有那么一群人在清晨匆匆赶路。

“哟，程程起来了。”李知行先生在围裙上搓搓手，“热牛奶给你喝。”

李程忙阻止：“不用，我自己来。”

李知行愣了一下，随即高兴说：“好好好，小心点啊，别烫着。”然后，他对妻子催促，“快，要迟到了。”

程雪青女士答应：“哎，就好了。”她匆匆下楼，最后一阶，脚踏空差点摔倒。

李程摇头。

一分钟后，他们拿起公事包，推着单车匆匆出门。

李程在门口，看着他们消失在巷子尽头。他关上大门，进厨房，橱子中一个盘子中，放着夹心蛋糕，旁边有一盒牛奶。他漱漱口，吃了起来。吸管插进奶盒小孔，刚要喝，想到李夫妇两人郑重交待要热一热再喝，思虑再三，还是在大瓷盘中倒了开水热牛奶。靠，老子来给这垃圾赎罪来的吧。

来客厅转转，发现大门钥匙在格子橱的第一层的左首的格子里，那钥匙很大，一看便知。他拿起钥匙锁上大门，去买些牙刷毛巾内裤袜子什么的。路上的小店比从前多很多，现在都叫超市了，品种丰富，应有尽有。到家，他进卫生间将自己清理一下，由于腹部伤口还有待时间康复，不能大洗。这个苦，他不知道尝过多少次，哎，他先洗头，再擦身体，再洗脚。

他将旧内裤扔了，再将卫生间收拾好后吹着口哨出来，听到电话响。接还是不接？只听电话响了又响，他拿起话筒：“喂？”

那边一个男人的比较年轻的声音：“啊，有人在家啊。”

废话。

那边说：“程程，你怎么没上学呢。我是叔叔。”

叔叔？这垃圾哪那么多亲戚。李程嗯了一声。

只听那边声音哽咽起来，夹杂不清说：“程程，我没事，就想跟我的家人说说话。我对不起大哥，对不起大嫂。你放心，我不会去死，我纵是一无所有，还可以从头再来，为叔叔加油吧，程程。再见。”说到这儿，嗒一声挂了。

莫名其妙。李程望望话筒，放下来。

李夫妇的睡房门虚掩，他犹豫一下进去，玻璃柜中有两部相册。他先拿起一本旧点的翻阅，前面大多是黑白照，是李知行先生的婚前照。李知行先生的父母似乎是农民，老两口坐在土屋子前笑得挺窘，照片不多，只四五张，还有两张老龄单人头像照，估计是死了。他弟弟大约小十岁，慢慢长大了，比哥哥高一头，再后来，是彩照，弟弟的穿着派头了，背景是高楼大厦，估计在外地上班。而哥哥一直朴素，白衬衫旧得透明还在穿，再后面，衣服好一点了，开始找对象了，他和老婆轻轻拉着手浅笑，那时的老婆编着麻花辫，蛮好看。第二部相册，是婚后家庭照，结婚照也归纳这档，新郎揽着新娘的肩，胸前戴着大红花，两人很幸福地微笑。后面，就是他们儿子出生了，蛮可爱，几乎半年一张记录着成长经过，大约到十岁左右没了。相册还有好多页空着。

哎，李程叹息，迈着不轻松的步子上楼。不觉来到睡房的小书橱前，书橱分上下两截，下面是木门，不像上面玻璃门是透明公开的。他拉开木门，天，二层隔板上全是黑皮本子，一撂一撂，排列整齐。拿起最左边最上边一翻，原来是日记，该页眉的日期是1987，7月7日，题目叫《我今天五岁了》，内容这样写：今天，是我的五岁生日，爸爸给我买了我想要很久的小火车，妈妈给我买了我想要很久的小闹钟。他们说我们家以后半年不能吃肉了，我不怕，我很高兴，以后我要按时起床，读唐诗一小时，再玩小火车二十三个小时。

嗬，五岁，多么流畅而天真的童言，是个聪明的小家伙。李程眼睛濡湿。他往前翻至第一页，时间是1987，4月21日，内容只一句话：这是我第一篇日记，在这个有意义的日期上，我想说，我会很乖很听话。”

李程禁不住落下泪来，扔下本子，大骂道：“你这垃圾你好好地怎么就变垃圾了呢。”他是过来人，在这一刻，他更深地了解李夫妇的痛苦，看着自己的宝贝走向邪恶却无能为力，他们的心，疼到麻痹了吧。待心绪平静下来，又拾起本子翻了翻，全是纯真美好的记述，性格也蛮好，不小心弄坏了花瓶，主动认错，并把自己攒的零花钱拿出来作补偿。

接下来，李程就看所有日记，字数越来越多，也让人越看越气。大约从八岁开始，三年级左右有了不良苗头，第一次对妈妈怒吼不要她管他。原因是，他一早就出现了写作业拖拖拉拉的习惯，这天看动画片没写作业，妈妈关了电视机。之后，小学留了两个年级。升入初中，逃学是家常便饭，结交社会青年，也在这时候起对父母直呼其名，挖苦父亲是穷鬼，挖苦母亲又老又丑。

垃圾，你不愧是个垃圾。李程气得频频用拳头捶砸地面，歇了好几次，才在顽强的心理支撑下看下去。在中考后的假期，因为女孩子背叛，和敌人打架被第一次刺伤。进入高中，和孙大海等人是同班同学，臭味相投，歃血为盟组成了一个帮，帅绝人寰，这号是老大给起的，他说自己很帅，就自恋地脱口丢出这样一个号。

我呸，你这死小胡子看着要多白痴有多白痴。李程啐了一口，继续看。在高中第一个学期末尾的日记近似自剖文：今天没什么事，看了下以前写的东西，对从前的我很陌生。我喜欢现在的我，无所禁忌，喝酒，抽烟，打架，抢女人，每天都过得飞快。这女人真是奇特的动物，像小猫小狗，能在一分钟内适应新主人。呵，我们在嘲笑她们，她们也在嘲笑我们，说看到我们为着她们打来打去，很有成就感。是的，我们相信她们的感觉，因为我们对抢劫成功也有成就感，虽然抢来的东西有一天又被别人抢了去。如果这是堕落，就这样堕落几年死去吧，我喜欢这种思维方式的生活，只有现在，没有未来，很轻松啊。至于是否对得起父母，这个问题嘛，哦，电话来了，就写到这儿吧。

靠，死垃圾，还留下一个谜。李程望望天花板，有点抓狂的感觉。尽管对答案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还是希望听到当事人的声音。人的好奇心就是这样被引起来的。

日记中有一篇题目叫《我的婚姻狂想》，这样写道：我这辈子最少要结婚三次，一次三年左右。我要在人生最美好的十年中，让苏长安，陆倩，唐宝都做一次我的具有法律保护资格的老婆。

李程看到这儿，嗤笑。这垃圾可恶而幼稚，逻辑与猪差不多。据日记记载，那三个老婆人选不仅是美女，还是才女，她们都已芳心暗许，就等着他赚钱结婚了。所有日记截止于1998，3月10号，这天的记录是：今天舞厅一个很骚的女生对我投怀送抱，要我保护她，并废了纠缠她的前男友，我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经过深思，我同意了，我怎么能让她失望呢。嗯，不能让她失望，虽然她一钱不值。

这一年，他17岁，高二在读。

“垃圾，你都说那女的一钱不值了，你还同意卖命了，你不是傻是什么。你想证明什么，你把那人杀了就变英雄了？人家说一代比一代强，你怎么就长了猪脑子没有进步呢？我们以前犯的低级错误，你竟然重蹈覆辙，一样一样全给做了。”李程甩下本子，站起来狠狠地踏了两下。静下来，复又坐地毯上，眼神疲倦地飘向远方，喃喃说：“傻子你跟我不一样，我是不杀人就没饭吃，你知不知道啊。傻子，我从来不说人家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话，今天我把这话送给你。”他的脑海浮出早年一幕幕杀人的片断，然后，他受伤，没有人照顾他，因为他还只是个小弟，小弟比野狗还不如，野狗还有自由呢，小弟没有，谁都能支使你。受伤了，不出去抢劫没有饭吃，有人发慈悲将剩饭撒在地上，你不吃就拉倒。哎，那个时候真是蛮能锻炼人的，我是怎么过来的，哈哈，李程疲懒地笑了笑。后来，他当上了老二，朋友一下子冒了许多出来，有的还成了死党。在道上混的，就一句话，靠实力说话。

“程程，在家吗，开门了。”下班回来的程雪青女士声音传上来。

当时，私宅大门都是这种结构的大门，里面有门闩，如果反闩着，必须得人去开门。

哦，又下班了呀。李程一惊，收回思绪。

李夫妇进屋匆匆换上便服。然后女主人从车篓拿出买回的菜忙而不乱地清洗打理，男主人淘米蒸饭，完了过来帮洗菜。

厨房与餐厅连着，中间有推拉的玻璃门隔着。李程就坐在餐桌旁看他们忙碌，一边在想要不要做他们儿子，如果是，做什么样的呢，反正他不想上学，如果不，去哪里呢。忙碌的李夫妇突然发现儿子坐在旁边看着他们，又讶异，又觉得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