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许东的孩子太多，许东不以为意。但今次，面对眼前的少年说起他的孩子的事，许东有点不好意思。他抓抓头说：“哎呀，是多了点。我就是想要个男孩，我认为家里没有一个男孩子这个家就不能算是完美。老天爷待我不薄，终于让我如愿了。罚的款我一分钱没赖，我要是没这个本事，我不会生这么多孩子。”神情布满骄傲与自信。

看上去，这家伙退役后的日子过得不错。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李程再次对他竖大拇指。

“我家一面墙上全是他们的奖状，家长会上，老师总表扬他们，我觉得这是最大的光荣，我……”许东说着闭上嘴，他突然意识到对面的少年不是一个好学生的状况，这种人对好好学习的人和事特反感。他又抓抓头，尴尬说，“不好意思，我孩子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太沉醉了。”

“没事，我喜欢听，真的。”李程微笑说。

这个少年还蛮好。许东高兴，不过仍是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换个话题，“我叫许东，东方的东。小兄弟，你怎么称呼？”

嗬，他爱交朋友的性格依然没有变。

“李程，启程的程。”李程说。

许东一讶，随即拢拢眉说：“怎么叫这名字？”

李程故意问：“怎么了，这名字不好？”

“是有点不好，这个名字不祥。”许东又知失语，连连摆手，“不说了不说了。”

“十几年前的大地痞也叫李程，是吗？”李程诱引。他有很多事情需要知道。

“呀，小兄弟你也知道。”许东讶然，“现在知道这事的小孩子不多了，你听老人讲的吧。”

李程点点头。想知道那之后，几个帮会之间是什么局面。那次，他的目标是消灭不肯臣服的黄雀帮，这是一老帮，人虽少但战斗力极强，青龙会在保存实力的考虑下，一直不敢对黄雀轻举妄动。那晚他带了是黄雀两倍的人马参与行动，最后他死了，不知道黄雀的白老大死了没有。如果没有，他是失败到家了。

“那人死得可惨了，几乎是碎尸啊。”许东缓沉地说，“那天两方战斗很惨烈，也没几个人活着。不过事后发展看来，幸好他们早点死了，之后不到半年，严打启动，一些人被就地阵法，很多人被判了无期。据说另一方的姓白的老大当时没死，但身体残了，便隐退了。后来仍被抓了，在狱中只一星期就给一群鼠辈虐待死了，哎。”他的眼睛浮上一丝悲郁。

听说白老大终究没有死在那场战役中，李程心中苦笑，真的是失败到家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他说：“真向往那种热血生涯呢。”他想知道，李程失败横死，道上的人怎么说。

许东无声地有点苦涩地笑了笑，说：“小兄弟，不是只有流血才叫热血生涯。哎，慢慢你就知道了。据说，那个李程死了后，他老大给他开了个追悼会，气氛很不严肃，吵吵闹闹窝里斗呐，争着做他那个二把手的位子。有人说他没有完成任务应该将他女人全杀了，他的死党那个气呀，哎呀，内部的几支派系当场就打了起来，很凶，死了好多人。道上的家伙们是讲义气，但在名利面前的表现，一点也不比政治家们来得含蓄。平时的为朋友两肋插刀，此刻变成了插朋友两刀。这之后，青龙会一天不如一天，他老大年纪大了气病了，不大搭理帮会的事了。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几个帮派趁势并起，乱糟糟不可收拾，附近的居民怨声载道。正好，公家严打启动，一举消灭了所有不安定因素。之后静了好些年。”

这些消息，虽然意料之外，却也合乎情理。李程牵牵嘴角，完了就完了吧，也没有什么伤感。只是，我的女人们，不，就一个女人，小敏怎么样了。

他问：“那些人真把他女人杀了？”

许东摇摇头说：“你想啊，那些女人多聪明啊，那李程一死，就知道没什么好日子过了，逃命的逃命，换主子的换主子。至于他们有没有去追杀就不得而知了，我想他们不会在这种无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的，闹内讧还来不及呢。听说在墓园有一个墓位，碑上面只写着一个大写的“l”英文字母，人家说这就是他。每年清明时节会有个高大的男人去扫墓。不用说，这是死党了，哎，这才是朋友啊。”

死党，高大的男人，这一定是任易了。李程感动，谢了，兄弟。我李程一介地痞，残杀同类，却拥有人间最美的友谊，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沉默片刻。

许东望望眼前这个看起来三分判逆七分静默的少年，缓缓吃着苹果，心中暗道，小兄弟，你不知道吧，坐在你面前的这个看起来朴实勤劳的人从前砍过很多人呢。很想告诉你，我很后悔自己的前半生是个地痞，如果没有这个污点，我就不用对孩子痛苦地一遍遍说谎了，我不敢告诉他们我的历史，很糟糕，真的很糟糕。现在，我也不敢告诉你，不敢对你以身说法。其实我一直是个胆小鬼。他的腮帮突地颤栗一下，偏转头，控制心中的难以消失的余悸。他不怕死，但怕蹲班房，更怕无期。也是命运在眷顾他吧，警方让各派的人互相揭发罪行，居然所有人都遗忘了他，只一年便出来了。虽然仅仅一年铁窗生涯，却是刻骨铭心，再也不想二进宫。不是说那是人间地狱暴力充斥苦力折磨什么的，而是没有自由，无时无刻不被监视中，那感觉没有语言能形容。

李程察觉到了他不安的情绪，嗬，原来不怕死的人并不是一无所惧，还好，他能挺。

“小兄弟，我比你大几岁，应该有点说话的资格，千万别步入歧途，你父母会伤心的。我是一位父亲，深深知道如果孩子失足是什么感受，尽管我的孩子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许东看着他认真而希冀地说，眼睛中俨然有一种父亲似的慈爱。他的良心支使着他说出一番劝语。

从道上退役的兄弟都这样吗？李程心中唏嘘。他说：“谢谢。”

“时间不早了，你家在哪，我送你。”

“不用，就在附近。”

“后会有期。”许东点点头，坐上驾驶室，摆摆手，发动引擎走了。

小敏，你还活着吗，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李程疲倦地走着，感觉无比深沉的内疚与迷茫。东西南北中，我居然不知道小敏的家在哪个方向。与之生活了六年，对她的背景不知道，不关心，不感兴趣。她是有家的人，这个可以确定，否则怎么能够安逸地坐在教室里读书呢？

他们的相遇很是平淡，那天，他脱单遭遇几个敌人围攻，陌生的小敏经过，路见不平挺身而出，吹动脖子上的哨子欲要惊退敌人，这是多么幼稚的想法，但刚好李程的兄弟来了十几个，敌人一哄而散。她瘦小的样子与勇气严重不成比例，让李程震憾。

她是那样单纯，是在最好中学读书的安静女生，我追求她不到一月到手了。那绝对不是什么报恩，如果那样，我会甩给她几百块钱什么的。我纯粹是自私而卑鄙，就是想得到这个单纯女孩子。如果不是这样，她会上大学，然后进机关坐办公室，一辈子安稳静美。那个时候，我不能确定是否爱她，但肯定她爱我。靠，臭味相投吧。她从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劝导的话，她是聪明的女人，她只是单纯地喜欢着我。如果找到她，她还没有结婚，我会娶她的，如果她结婚了过得不好，我也会娶她的。靠，难道我是还债来的吗，不，只是我更贪婪了，想要的东西又多了许多。

黄昏的风不再如中午那样燥热，稍大一点竟有点冷。李程打个寒噤。这垃圾的破身体，真是衰得不可救药。人家大姑娘都穿着裙子呢，靠。李程咒骂一声，拉起领子。

路上的小吃摊都已上阵了，香味扑鼻。烧饼，大饼，油饼，米糕，车轮饼，豆腐串，怪味肉，鸭舌粉丝，麻辣凉皮……品种丰富许多，人流不断。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豆腐串摊档前，拿了一支醮着甜面酱的豆腐串。

李程问：“好吃吗？”

小男孩稚嫩的声音说：“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