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笑笑:“我还没这么容易死。”看着陈旺,“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堂里怎么样?”
“城哥,”姜雄直望着金城,“金雄堂已经没有了。”
“什么?!”金城是觉得大事不好,但不知竟不好到如此地步,“金雄堂没有了?为什么没有了?快说!”
“城哥,你先别发火,免得伤身,听我慢慢说。”陈旺的年纪比金城和姜雄都大,已二十二三了,但身材生得矮小,也是个自小没人管教的孤儿,甘愿叫金、姜二人做阿哥。
“好吧,”金城努力强压自己心中的恐慌,“阿旺你慢慢说。”
“发大水那天,城里虽然只有些小地方水浸,但已人心惶惶,乱得很。有些街边二流子就乘机偷东西。堂里的一些兄弟见堂主和雄哥都不在,便也在城里或跑到城外西关一带捞油水。当时我见城里这么乱,不敢四处去,就与侯清、杨三密、袁狗仔留在堂里。当天下午西关一带起火,但城里没有事。哪想到我们睡到半夜,堂里突然内外冒烟,四处火起,那时风又猛,我们跳起床想救火也没得救了,只好慌忙从后门跑出去,哪知一出门口就挨了几闷棍。那时天又黑,我们急忙冲进对面的小巷逃命。打我们的人也没来追。第二天早上我偷偷回堂去看,整间金雄堂已经全烧光了……”金城“氨了一声,猛觉头痛欲裂,昏了过去。
他醒来时已是半夜,挣扎着坐起身,喝了口水,看看守在旁边的姜雄和陈旺,还有黄伯,便先对老人家道:“黄伯,你去睡,我没事。”
黄伯定神看看金城的脸色:“没事就好。我也不妨碍你们谈正事。有事叫醒我。”说完便到后间去睡了。
“以后怎么样?”金城见老人家已去了里间,看着陈旺问。
“城哥,你歇着吧。”两人异口同声。
“没事。”金城摆摆手,“你们不说我反而睡不着。是不是义兴堂和乾良堂的人做的?”
“肯定是。”陈旺也不劝了,道,“以后几天,我们原来堂里的兄弟就收到这两个堂口放出来的风声,说是再加入金雄堂就要打死我们。接着,原来属我们保护的店铺、赌馆、青楼,大部分都归了这两个堂口保护,小部分归了广龙堂保护。”
金城沉默了一会,点点头:“好吧,此仇看什么时候报!”拍拍二人的肩头,“你们睡吧。我没事。”说完就闭上眼睛。
第二天吃过中饭,三人漫步来到江边。河南的这段珠江比城里宽阔得多。时当正午,阳光很猛,照得江面一片耀目。几叶小舟,正向东随流缓缓而去。两岸田野幽寂,只有三几农夫村姑;在水边,一只大母鸡正带着一大群小鸡在觅食,“吱吱吱”的小鸡叫声在宁静的乡间显得特别清脆。此情此景,别是一番田园风光。
金城眼望江水、田野,沉默了足有一刻钟,才转过头,对姜雄和陈旺道:“我已经跟黄伯说好了,决定留在这儿,养好伤再想报仇的事。明说了吧,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这两年赚得的钱我都换了银票,放在堂里的大梁上,现已全都化成灰了。我暂时不想再回城里。你俩回去吧,城里总比这里好捞钱。说不定你们能重振雄风,发笔大财。”
姜、陈二人一听,怔了怔。姜雄道:“城哥,我们一齐回去,有可能再打天下,重建金雄堂的!”陈旺也接口道:“城哥,你能够服众,大家都听你的,你又足智多谋,又打得,回去找上原来的那帮兄弟,再干他一场!”
金城苦笑一下:“多谢两位看得起我金城,但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这回头部伤得不轻。倒楣的话,可能落下个终身头痛症;好命的话,也得静养三几年,慢慢恢复。乡间是最适合静养的地方。”又苦笑了一下,“现在我一天头痛好几次,经常还糊糊涂涂,这怎么能够带领其他兄弟打天下?”
拍拍两人肩头,“仇以后肯定要报的!但不是现在。两位不必再劝了。”
姜、陈两人又说了几句,但见金城留意已决,也不再劝,便当即在江边租了只小艇回城。
金城就这样在下度村住了下来。
黄伯年已七十,孤寡一人,慈祥和善,视金城若子。三个月后,金城拜了他做义父。日常只干些乡间活——想多干义父也不让他干,闲时就练拳,舞棍,读书,写字,打棋谱、跟一些村民下下棋,与私塾老先生谈古论今,倒也清闲。一直到年底,头痛症是时缓时烈;第二年,慢慢转好;到第三年,基本上好了,便想回省城纠合过去的兄弟再大干一场,并报昔日之仇,岂料此时义父患病,金城侍奉床前,又不忍心离去。
姜雄、陈旺、杨三密、袁狗仔、侯清等人有时也会结伙或单独过来看看金城。金城自己每隔一两个月也会进城到他们那里住一两天,以了解省城的情况。这几人终是没能干出什么大事,也没能找到老婆,无人管束,尽在城里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有时勒索一两个小商户,有时也去打打散工。
他们所谓发了大财的那次是在1916年的7月,那时北京政府任命龙济光为两广督办,反对龙济光的滇、桂军就直逼广州,随后跟驻在米埠、泮塘一带的龙军打了起来,龙济光把军舰列陈白鹅潭,向滇、桂军轰击,炮声隆隆,全城震撼,一连三十余日,城中居民吓得纷纷处逃,以避战火。这几个人便趁机抢劫和偷窃了好几家商铺。事后兴奋得把这次“大有斩获”作为自己的流氓光荣史。
不觉便到了第四年,也就是1918年。这一年,广州城的城墙被陆续拆除,东面城墙被完全清拆掉的那一天,正是夏季最酷热之时,黄伯病情突然加重,在半夜里竟就与世长逝。
金城尽了做义子的责任,就在村北的小山岗上安葬了义父,做完三七,贱价卖掉自己住了足足三年的那间小农舍、以及所有的农具、家具等,再用一个小皮箱装上自己所有的家当:一支当年从黑狗松腰间拔出来的曲尺手枪、十发子弹、几件替换衣服、六十个大洋、大半个皮箱的书籍,真正地离开乡村,返回省城来。这一天,是9月5日,农历八月初一。
当时姜雄在刚拆掉城墙的城东租了一间小屋住,金城的突然到来令他兴奋莫名,一看金城还挽着个皮箱,便大叫道:“城哥,你是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义父在二十多天前入士为安。我把那里所有的东西都卖掉了。”金城边说边把皮箱放下。
姜雄怔了一怔:“黄伯去世了?”神色有点黯然,轻轻拍拍金城的肩头:“节哀顺变吧。”顿了顿,再拍金城的肩头——这回有力多了,“也好!你自由了!走,出去吃晚饭!”
两人上了祥真酒楼。找到在六年前的冬至在那里坐过的那张桌子,又像六年前那样,姜雄点了六个好菜、两斤好酒,两个好兄弟又对酌起来。
“江湖上的情况怎么样?”两杯下肚,聊了些闲话,金城把酒杯一举,真正转入“正题”。
“唉!”姜雄长叹一声,“猪肉大概都给分光了,很难再干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