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酷暑时节,烈阳高照,诺大一个徐州城仿佛一个大火炉,时刻炙烤着城里的人。天空中一片云也没有,柳条儿垂得笔直笔直的,柳叶翻卷着,像干裂的双唇。一丝风也没,街上的小商贩们只在早上阴凉的时候出来叫卖一阵,然后就都收摊走人。有的蹩进小茶楼去听说书了,有的蹩进家里睡大觉了。而那些贵公子和贵千金们此时更不会出门,都窝在后花园里纳凉解闷。还有些喜欢凑热闹的,好奇心强烈的人,则大多汇集到了广富楼听奇闻异事。
广富楼,确实是又大又富有。广富楼好位于徐州城中心地带,门前就是四通八达的宽阔道路。往北边直达徐州名声在外的燕子楼,燕子楼每晚来往的客人可是极多,三教九流应有尽有。往东直通县衙,而县衙往往不是方便达官贵人们谈生意的地方,于是他们穿着便服来来往往,最多的还是进到广富楼的雅间。往西直达繁华商业区,不管平民百姓,还是贵族家庭,要采办东西往往都得去城西。那里既有适合贵族家庭需要的各种珍珠玛瑙,也有满足贫民家族需求的柴米油盐。虽然两类都在城西,可中间还是有街巷隔开。往南边也是徐州城极其有名的地方,那里就是龙府。
说到龙府,在徐州城,甚至在整个武林,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从百年前在西南大雪山一战,龙家前代家主龙胜云以大刀狂龙斩,把一代狂魔秦胜天击落悬崖之后,龙家就在江湖上如日中天,宛然成了泰山北斗。到如今,这代家主龙青阳虽然没有像龙胜云那样有过轰动的捷战,但是名声比之龙胜云当年尤胜一筹。原因是他如今的四个生死弟兄,一个京都的张天仪,一个两湖的乔涯生,两广的韩辉,西凉泉州的季连山。这四人无一不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豪杰人士,不论武功还是威望皆让武林中人信服不已。
龙青阳膝下育有三男一女,大儿子拜在剑神莫当门下,二公子在三岁时被中原第一神僧,了如大师收为关门弟子,带往崖山学艺。三姑娘现在虽只有六岁,但也拜在“惊鸿旻旻”宋惊鸿门下。这些也都是江湖人人称赞的。而最小的一个儿子虽则极其聪明伶俐,但是十分刁钻古怪。如今只有五岁,可整日整夜的闹的全府上下不得安宁。尚未习武,平日就跟他娘一起习字作画,管的极严。
午饭时间刚过,“蹬蹬蹬”从龙府大门口奔出一个人。那人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眉清目秀,器宇不凡。他几步冲到门前街上,扑通一声将夹在腰间的东西摔在地上。那东西在地上一滚就不动了,细看原来是个五岁左右的小孩。小孩紧咬双唇,小脸憋得通红,两眼更是暗含泪光,嘴角还带着未曾抹干的血迹。小男孩狠狠的瞪着站在面前的小伙子,眼里都要喷出火来,只可惜他似乎动弹不得。
年轻的小伙子额头上也有些微汗,他掏了方手帕抹了抹,还是不满意的嘟隆了一声,转而对地上的小男孩狠狠的骂道:“小兔崽子,学乖了没有?我现在给你解开穴道,你好生跪着,不然还有你受的。”说着,小伙子飞起一脚踢在小男孩的腰上,转身快步进屋里去了。被踢的小男孩在地上滚了一圈,扑腾着爬了起来,恶狠狠的大叫着向小伙子奔去。小伙子一声冷哼,一脚狠狠踹在小男孩的腹部。小男孩摔倒在地,双手紧紧按着腹部,缩成一团。虽然被踢得极重,但不见他呻吟半声。
良久,小男孩身上的疼痛少了些,感觉地面像烧着的铁锅一样,早把他手臂和背上的肌肤磨破了,烤干了,异常难受。他挣扎着跪立起来,狠狠的向着大门吐了口口水:你爷爷的!骂着就挺直了腰板,笔直的跪在太阳底下。
这时,城南街上的角落里响起一个清脆稚气的声音:“爷爷,那个小坏蛋又被罚跪了。”那爷爷的是一个古稀老头。老头不论什么天气,不论早晚,都带着他可爱的小孙女在那个街角摆着面摊。面摊摆在靠墙用粗麻布拉扯的帐篷里,面摊旁边摆了三张破桌椅,桌椅上面乌漆抹黑的,映照着阳光闪闪发着油光,估计那漏下阳光的地儿下雨天就该漏雨了。老汉靠在火炉前的墙上,头发凌乱不堪,破布缝补的衣服把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仿佛在这三伏天里也丝毫感觉不到热。他听小女孩那么说,瞟了一眼跪在太阳底下的小男孩,笑着说:“你怎么知道他是小坏蛋?”小女孩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每次我做错事,爷爷都会罚我,还叫我小坏蛋。”小女孩说着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好像自己真的又做错事了一样。老汉伸出粗糙的手抚弄了下小女孩的头发,笑了笑,又转眼细细观察着跪在街上的小男孩。小女孩见爷爷不再说话,也就自己一个人捏面人儿去了。
时间就那么一分一秒的过去。跪立在街头太阳底下的小男孩一动也没动过,跟他一样一动也没动过的还有那街角面摊的老汉,他一直保持着那个观望的姿势。
快临近黄昏的时候,街上已经有几个乞丐探出了身影。小商贩也在张罗着,要出门赶天黑前的最后一点生意;富家公子则各自派小厮出门联络伙伴,决定晚上到哪里去风流快活;小姐丫鬟则靠到婶娘那去听她们讲讲女红或风月;有事商量的则都到各酒楼张罗着饭局。总之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太阳下山,等待着夜晚干自己的好事儿。
“咝”柳叶儿轻轻一声颤动,竟然起了一丝风儿。小男孩还是跪着一动也没动,他的衣衫早已褶皱,他的双唇早已干裂,裂开的嘴唇连着血肉,结的干痂惨白惨白的。他的眼睛被泪水浸蜇,此时像得了红眼病一样。
太阳渐渐偏西了,地上的余热还没退尽,城中的空气变得有点压抑和沉闷起来。忽然,一阵风掀翻了城南街角面摊前挂的破招牌。“哗啦”一声,没有任何止歇的,风一下子席卷了整个徐州城。城中顿时有人暗呼痛快,紧接着,风一阵大似一阵的抽刮起来,柳丝儿越抽越长,天空中黑云涌动,迅速聚集在城顶,像个沉重的锅盖,把徐州城罩了个严严实实。铅云越压越低,风也越来越响。
不知道是谁大吼了一声:“暴风雨来啦。”紧接着城内茶楼里听书的,酒楼里观望的,西边闹市里买卖东西的,城南城北要出门来往的,全都哗啦一声涌到了大街上,往各自的目的地奔跑。徐州城立即从死寂中惊醒了来,热闹喧哗不止。这喧闹似乎惊扰了上天,只见一道血红的闪电划破长空直接击落在城楼上,吓得驻守的哨兵撒腿就跑。城中的人也感到了恐慌,奔走的更急更快,吵吵嚷嚷的挤作一团。轰隆一声巨雷在头顶炸开,震得人人耳鼓发麻,随即大雨倾盆而下。顿时街上抱怨声,咒骂声,埋怨声,叹息声此起彼伏,声声不歇。天空中的闪电一道接一道不停劈下,雷声一记接一记的不停炸响,天威大震,街上奔跑的人群竟然渐渐安静了下来。
在大风雨中,天地很快黑了下来。城中四处华灯亮起,城南墙角的小面摊上也挂上了一盏昏黄的油灯。龙家门前,敞亮的街道上,那个跪了一下午的小男孩被雨淋得全身湿透,却依然一动不动。
不多时,从龙府中走出一个人来,正是中午把小男孩摔到街上的年轻人。他三两步走到小男孩面前,笑道:“怎么样,小兔崽子,滋味好受吧。”小男孩看到他来,小拳头拽的紧紧的,听到他说这样的话,瞪了他一眼,“呸”的啐了他一口。年轻人闪躲过去,冲到小男孩面前抬脚就要踢,脚到中途又生生止住。他冷冷一笑道:“爹爹说了,今天情况特殊,就罚你到现在,滚回去休息吧。”小男孩不理会,年轻人倒有点生气,便伸手去拧小男孩的耳朵。“啊”一声痛呼传遍了整条大街,也惊动了龙府内的护卫,顿时就又数人冲了出来。
众人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原来那年轻人要去拧小男孩的耳朵,却不想被小男孩的嘴巴给叼上了手指头。那小男孩对年轻人的打骂早就怀恨在心,因此咬下去是不遗余力,几近筋骨。护卫赶到时正好看到年轻人正不停的推打着小男孩,小男孩就是不松口,同时挥动着小手不停在撕抓年轻人的脸。只可惜他毕竟年纪太小,手臂过短,根本够不到年轻人的脸,反而白送年轻人痛打一番。护卫上前帮忙但不知从何处下手,只好回府去请人。
年轻人使劲抽打着小男孩的脸,小男孩的脸都浮肿了,但就是一直不松口。年轻人使劲撬动小男孩的牙关也无济于事,掐脖子掐的他翻白眼也没用,小男孩就是死不松口。良久,从府门内走出一人。那人大约五十来岁,一把长须梳理得十分齐整,一身儒衫轻轻覆盖在青色长靴上,背负双手,甚是潇洒。那中年人走到两人身边,微微皱起了眉头,看着小男孩轻轻说道:“逸儿,还不松口!”小男孩看了看来人,眼睛里闪动着泪光,慢慢松开了牙关。年轻人一见他松开牙关立即抽出手指,随即抬腿就往小男孩身上踹去。来人见了轻哼了一声,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轻轻屈指一弹,那年轻人便忙又把脚缩了回去,看向他抱怨道:“谢叔叔,你为什么每次都帮他?”
来人正是龙府总管谢木然,曾经和龙青阳共过患难。因此他虽然在龙府只是个总管,地位却超然,连龙青阳的几个孩子见面都要称一声谢叔。谢木然冷冷看了年轻人一眼:“够了,他才多大,你就下这样的重手?”其实年轻人不是别个,正是龙青阳的大儿子,也就是剑神莫当的徒弟,今年十六岁的龙在天。龙在天见那谢木然出言维护小男孩,重重哼了一声,甩手而去:“我告诉我爹去。”谢木然也不理会,转身看向小男孩,见他被打的已经不成样子了,也是有些酸楚,伸手牵了他的小手:“走,跟谢叔回去搽点药酒。”小男孩一声不吭的跟着谢木然进去了。
街角面摊的小女孩奇怪的问:“爷爷,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不跪了呢?”那老汉回头看着女孩笑道:“因为他今天像你一样累了。”说着收拾好东西带着小女孩往城外走去。
老汉和小女孩刚到城门口,迎面走来两个和尚,一个大约五十开外,一个大约十三四岁。老和尚双眼半闭半开,身上月白色僧袍一尘不染,一双青皮靴也无半点泥渍,真的想象不到他是如何在雨中行走的。而那年轻的和尚,准确的说还不是和尚,只不过穿着僧袍罢了,并没有剃光头。那人虽则年轻,但天庭饱满,双目如星辰一般闪亮,显见修为已经极深。他脚步沉稳而不拖沓,全身上下亦是没有半点污渍,足见轻功也是极为了得。老和尚与老汉擦肩而过的刹那,他那半开半闭的双眼陡然睁大,眼里精光闪闪,施施然转身道:“施主,请留步。”
老汉仿佛没有听到老和尚的话,或者他根本不认为老和尚是叫他,依然平稳的迈着步子出了南门。老和尚微微皱眉,只见他衣袖一荡,转眼间就到了老汉身前。老汉却也不理会,伸手牵了小女孩,也一晃绕过了老和尚,依然不紧不慢的朝前走去。
年轻人几步来到老和尚身边:“师父……”老和尚微微一笑:“此乃高人,善缘可遇不可求,一切随缘吧。”说着看了看远去的老汉,转身往城内而去。年轻人也看了看老汉的背影,但觉不过一个普通老头,只是心里纳闷师父为什么出手拦截被他绕了过去就不再出手了呢。在他认为师父乃武林中绝顶之人,要真要留下那老汉肯定是易如反掌的,可他却没有留意他师父那句“此乃高人”背后喟然长叹的气息。这也难怪他,一则他年纪还小,功力修为虽说极其深厚,那也只能在同辈中说说,而他师父的名头又实在太响,中原第一神僧啊。这二人正是了如和龙家二公子龙渊。龙渊三岁就被了如带往崖山学艺,如今已整整十年,一则龙渊家人思念甚急,二则他修为已有所成,因此才回了这徐州城。
而这时,已经走出城门,继续前行的小女孩也是忍不住问道:“爷爷,刚才那老和尚为什么要叫你留下呢?”老汉依旧牵着小女孩不紧不慢的走着,眼中精芒仿佛穿透了前方无尽黑暗,轻轻的说:“他想跟爷爷打架呢。”小女孩有点不可理解甚而有点生气的嘟着嘴:“那人肯定也是坏蛋,爷爷又没惹他,他为什么就想打爷爷你呢?”老汉听得小女孩的话,知道她以为自己只有让那老和尚打的份,哈哈一笑,也不点破,顺着小女孩的意思说道:“嗯,那和尚就是大坏蛋。”小女孩听得爷爷赞同了自己的看法很是高兴,嘻嘻笑道:“那他跟那个小坏蛋比,哪个更坏啊?”老汉一时不明所以,正要询问小女孩说的是谁,突然就又想到了龙府门前被罚跪的小男孩,他记得了小女孩叫过他小坏蛋。
老汉这回却没有笑,反而面色有些凝重起来,良久才长舒了口气,淡而坚定的说了句:“也只好这样了。”小女孩见爷爷答非所问又仿佛在想什么,也就没有再问,跟着老汉的脚步,渐渐消失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