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木然回到徐州城,天完全的黑了下来。望着城中万千灯火,鼻端飘荡着焦炭枯灰的味道,独立在黑暗的废墟上,心里千头万绪。当年自己跟随着龙青阳行走江湖,是何等的正义,何等的洒脱。可到如今,龙青阳有了家小,性情似乎也渐渐发生了变化,仅此对待龙子逸的态度上一点,就不公正。当然,谁家父母对待自己的孩子也不会完全平等,但也绝不会无缘无故的过于偏差。龙青阳对待龙子逸的恶劣这一点,谢木然穷尽心智也始终不能明白。
谢木然长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该不该再回龙家去。他之所以没有跟那赛神明一起走,是因为他放不下和龙青阳多年的交情,他必须给龙青阳一个交代。
就在谢木然愁思满怀的时候,龙青阳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旁。谢木然没有任何的惊慌,也没有开口说话。良久,龙青阳长叹一声说道:“我就当他死了,但你也要为我向凤仪母女保守这个秘密。全当是场意外。”谢木然只是冷冷一笑。
龙青阳又开口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比这雨还凉,也知道你想离开。”龙青阳注视着灯火尽头无边的黑暗,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如果你决定要走,我不会强留你。但我只想说一句,有些事情你至今无法理解,那些事也并不是像你看到的和想象到的那么简单;如果我是你,我就会留下来看清所有的事实。”龙青阳说完身体轻轻的一荡,就隐没在黑暗里消失不见。
谢木然在雨幕中思索着龙青阳的话,良久,浑浊的双眼闪过一丝坚定,转身往城北奔去。
赛神明抱着龙子逸在风雨中疾速奔跑,不知不觉已经天明。骏马跑了一夜也累得口吐白沫,再也没力气跑下去了。赛神明抱着龙子逸,跳将下马,龙子逸仍然没醒过来,伸手轻触其额头,顿时一惊。龙子逸因为伤口感染,正发着高烧。
赛神明有些着急起来,可是四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根本没一处地方可供安置重伤的龙子逸。赛神明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从中倒出几粒火红色的药丸,用手碾碎后一点点喂入龙子逸嘴中。
赛神明抱着龙子逸一路徒步飞奔,时近正午才遇到一个小小的驿站。赛神明一进门就给了十两白银,吩咐小二烧了盆开水,找了些干净的白布送到他房中。而他则乘隙喝了碗茶水。
小二将赛神明吩咐的东西都送入了房里,赛神明先在水里倒了消炎的药粉,给龙子逸洗净了身上的血污,然后给龙子逸的伤口上抹了药膏,用干净的白布包扎好。中途龙子逸晕晕乎乎的呻吟过一声,可终究没能清醒。赛神明又给龙子逸吃了几粒药丸,给他喝了些开水。最后将龙子逸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关好门窗,往驿站大厅吃饭了。
龙子逸晕晕乎乎的,始终没有退烧,没有清醒。一直到第五日清晨,龙子逸才退烧,悠然醒来。龙子逸睁开双眼无助的看了看四周,看到床前赛神明的笑脸时,一张小脸顿时冰冷起来,眼神也变得仇恨。
赛神明心中咯噔一下,实在没有想到龙子逸见到自己会是这副表情,但随即赛神明心下又一宽: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赛神明笑了笑,柔声说道:“逸儿乖,你伤的不轻,先别乱动。”龙子逸刚想动一下,立即感到浑身疼痛,慢慢的也想起了自己纵火烧屋的事。龙子逸警戒的看向房门,赛神明心中一阵叹息,说道:“你放心,这里不是龙府,龙家的人不会找到你的。”龙子逸收回目光,仍不忘狠狠瞪了赛神明一眼,仿佛怪他多嘴。
赛神明不以为意,诚恳的说道:“逸儿,你先好好修养,等你伤好了,为师定然把全身技艺悉数传授给你。”龙子逸看着帐顶,冷冷说道:“我不要你教。”说着还不自觉的伸手摸了摸腰腹,虽然疼的大汗淋漓,甚至牵动某些还没愈合的伤口,渗出血来,但是龙子逸没吭一声。
赛神明见状,伸手自腰中针包里取出那两块布帛,放到龙子逸枕边。龙子逸见那布帛完好无缺,舒了口气,随即有些防备的看向赛神明。赛神明暗自蹙了下眉头,淡淡说道:“为师没看过一眼。”龙子逸一撇嘴角,转过头去,瞪着眼睛看帐顶。
在赛神明悉心的护理和治疗下,龙子逸短短的一个月就基本康复了,只是身上有些疤痕永远也去不了了。龙子逸看到自己的左边脸上可怖的伤疤时,表现得比赛神明预期中平静得多,这没有让赛神明感到轻松,反而让他为龙子逸感到有些紧张。果然,赛神明的担心得到了证实,龙子逸随他上路每次感到别人看他的眼神不善,都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和别人动手,而完全不管对方是什么人。
赛神明带着龙子逸一路往南,哪里都不多做停留。可即使如此,龙子逸依旧给他惹了不少麻烦。途中赛神明要教龙子逸武功,龙子逸不学,每日里抱着那两块布帛练着一些古怪的动作。赛神明虽然看着好奇,但也没问。赛神明给龙子逸讲医理,龙子逸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听之任之。其中最让赛神明头疼的就是,龙子逸经常会偷偷的溜走,而每次被赛神明带回来时总会恨恨的瞪着他。或许在龙子逸心里,自己成了赛神明的俘虏。
赶路的时间过的飞快,转眼间就到了中秋。这一天,赛神明说不赶路,可龙子逸却不听。结果当夜二人又只能露宿野外了。
中秋之夜,月半中天,赛神明陪着龙子逸坐在野外,他们身前生了堆篝火,火堆上烤着那赛神明打来的野味。龙子逸抱着膝盖缩成一团,于天上的明月视而不见,反而目不转睛的看着熊熊燃烧的篝火。
赛神明默然翻动着烤好的野味,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数月来两人相处得总是不融洽,龙子逸对赛神明始终很排斥,从来都不跟赛神明讲心里话,对于他的友好也是不予接受。
良久,赛神明淡淡说道:“逸儿,跟师父回长白山吧。”龙子逸轻轻的“嗯”了一声,一阵轻风吹过,将那声回答轻轻揉碎,随着波动的月华,洒向远方。赛神明的眼里比月华还要明亮。
徐州城外,龙家别院。前院后院都张灯结彩,洋溢着热闹的气氛。六月份的大火将徐州城的龙府烧成灰烬,龙青阳便将龙府上下全部转移到了别院之中。当然,关于龙子逸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告知秦凤仪母女,倒是说了别院中的命案。于是龙家上下住进别院就成了只为避开凶手锋芒,秦凤仪也很识大体的接受了。秦凤仪问起龙子逸,都说跟赛神明走了,秦凤仪也没追问。
虽然别院中人多了很多,但是喧闹的只是前院,后院依旧很宁静。龙青阳乘此中秋佳节,将他几个结拜兄弟都邀请了过来,一方面是因为龙家乔迁,另一方面是邀他们来一起商量共同对付神秘凶手的办法。
中秋节这天,天刚见着黑儿,龙家别院中就有人在后院的东篱轩,准备好了三大桌酒席。席间是各式各样的新鲜水果和各种美酒,各种点心也都准备好了,只是还没有搬来。
月近中天,秦凤仪一人当先,左手拉着龙晚晴,右边挽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身后跟着好几个少年,走进了东篱轩。东篱轩内,各种菊花相互间放,有的开得正艳,有的蓓蕾初绽,有的就直接是花骨朵儿,淡淡的菊香萦绕不散,令人心旷神怡。见龙青阳已经带着他那几个结拜兄弟在最外边的一桌酒席上坐了,秦凤仪带着那帮孩子往中间高台上的酒席坐了下来。
龙晚晴看到满桌的水果,立即挣开了秦凤仪的手,往凳子上爬去,她可是为了这些水果连晚饭都没吃的。凳子根本不稳,龙晚晴还没爬上去就差点摔了下来,一旁的龙渊伸手将龙晚晴直接举到了桌子上,逗得龙晚晴呵呵大笑。
龙晚晴坐在桌子中央,看着四周的水果,馋得一直咽口水。秦凤仪见了笑道:“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想吃就自己拿吧。”龙晚晴毫不客气的大吃起来,不过毕竟她还小,水果又多,即使大吃其实也没吃多少。秦凤仪当中坐了,后面跟着她的小辈们也有序围桌坐了下来。龙在天在秦凤仪的左手边坐了,龙渊则坐在龙在天,龙渊的左手边坐的是两广的韩辉的儿子韩东,接下来坐着京都的张天仪的儿子张岁军、西凉泉州的季连山的儿子季伯明,而那十三四岁的少女则坐在秦凤仪的右手边,她是两湖的乔涯生的女儿乔虞。他们都是随着他们的父亲来龙家走动走动的。
看着长空中月影朦胧,时而飘过一朵淡淡的云彩,秦凤仪不觉想起了龙子逸,不知道那只有五岁的儿子跟着那赛神明过得怎么样。虽然那赛神明看起来是个谦谦君子,但是不管怎样也没有在自己身边心里踏实。
小孩子们是没有心情赏月的,他们无非是来凑凑热闹,吃吃喝喝。龙在天等人都吃喝过了,有了两杯酒下肚,就有些坐不住。龙在天冲韩东挤了挤眼睛,韩东会意,举起身前酒杯,对着张岁军客气的说道:“张兄弟,我敬你一杯,还望你喝下这杯酒后能指点一下我的武功。”
张岁军也早就想见识一下同辈众人的手段了,端起酒杯,二话不说,昂首一口喝干,随着韩东往高台下面的空场上跃去。两人相互轻轻点了点头,韩东抬手一掌就向张岁军劈去。张岁军看到韩东手起掌落,跨步前行,一切都如行云流水,心下暗自赞赏,但也不甘示弱,一拳向韩东直直砸去。
张岁军拳重力沉,招招对敌要害,韩东掌灵招快,记记避实就虚,二人一交上手就斗得难解难分。斗至百招,两人才踏踏实实的对了一掌。韩东被张岁军浑厚内力震的连退三步,而张岁军在韩东阴柔内力的侵蚀下,也是憋得满脸通红,两人最终还是旗鼓相当。
韩东、张岁军二人斗罢,季伯明哈哈一笑,说道:“既然兄弟们兴致都高,龙大哥可否也露上一手?”龙在天同辈众人中,就属他最大,季伯明比他只小了半岁。见季伯明向自己邀战,龙在天呵呵一笑:“我只会耍剑,这大好节日的,动动拳脚也就罢了,动刀动枪可不好。”
龙在天这样说显然是拒绝的意思。季伯明听了心里顿时有些愀然不乐,正要坐下。龙在天旁边的龙渊含笑起身,说道:“既然季大哥有兴致,我大哥不便作陪,如果不介意,我愿意代我大哥跟季兄过两招。”
季伯明听说过龙渊,知道他是中原第一神僧—了如和尚的关门弟子,那了如和尚的名头可比他父亲强健得多。龙渊应战,季伯明心中高兴,呵呵一笑,当先跃下高台,在空场上朝龙渊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龙渊微微一笑,双脚轻轻一蹬,身体立即随风而起,如同羽毛一般轻轻向台下空场上飘去。
龙渊露了这一手,龙在天等人大喝一声彩。龙在天高声说道:“我来为二位助兴。”说着坐到高台边缘,接过丫鬟送过来的一张古琴,十指轻按,“铮”的一声响,一首怒海之音飘逸而出。
就在这边龙渊和季伯明交手,龙在天以琴助兴的时候,一盏盏的孔明灯从众人眼前升起。龙晚晴看到空中越升越高的孔明灯,五颜六色好不漂亮,顿时兴奋的拍起手来,拉着秦凤仪,指着天上的孔明灯,叫道:“那…那…”秦凤仪把龙晚晴从桌上抱了起来,走到高台旁边,轻轻说道:“晴儿不吵,那些是前院的护院们放的孔明灯。”听到前院两个字,龙晚晴就在秦凤仪身上挣扎着要下来。秦凤仪闹不过,只得把她放了地来,正要吩咐两句,瞥眼之间,台下的龙渊和季伯明正斗到要紧处,一颗心顿时被牵扯了过去,也就顾不得龙晚晴了。
高台下的龙渊和季伯明结结实实的连着硬碰了三掌,龙渊脸色发白,一连退了五六步,而季伯明却没受什么影响,十分迅速的再次逼向龙渊。季伯明那带动着风呼呼作响的手掌,直接向龙渊的肩头切去,龙渊脚下似乎还没站稳,脚步有些踉跄,但他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弯腰后仰,使出了铁板桥。
季伯明得势不饶人,掌势由切变成下压,狠狠地往龙渊的胸腹上按去。眼见龙渊避无可避,季伯明心中一喜,手掌去势更快。可就在手掌即将攻到龙渊的胸口的刹那,龙渊的右脚一滑,整个人往下摔去。季伯明心中警兆横生,忙屈肘将右掌横挡在小腹之上。季伯明的右掌刚到小腹,正好迎上龙渊踹上来的左脚。季伯明的右掌和小腹同时一阵疼痛,连忙猛吸一口气,快速后退。而此时原本即将摔倒的龙渊,手掌在地上轻轻一拍,整个人倒立而起,以手代足,紧紧跟着季伯明,双脚更是不遗余力的向着季伯明连环踢去。
季伯明一时大意,被龙渊一招扭转局势,接着一连又被逼退了十来步。眼见再退已无后路,季伯明长长吸了一口气,力贯双臂,伸手向龙子逸的双腿抓去。龙子逸连环踢腿,力道已尽,见季伯明蓄势待发,忙双手一按,止住身形的一刹那,整个人又倒转过来,同时运气凝神,使尽全力,挥动双掌向季伯明轰去。
季伯明和龙渊双掌一触即分,两人身体都是一震,但二人都毫不停留,拳来掌去,缠斗在一起。龙在天的琴声自始至终都配合着台上二人的打斗节奏,丝毫不乱,此时也争鸣不已,纠缠不休。
季伯明和龙渊之间的拼斗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五六百招,两人也早已不是开始时的试探切磋,而是进入了真正的实战状态,每一招每一式都尽善尽美,不仅年轻一辈连连叫好,就是龙青阳那边的长辈们也被他们吸引过来,看到精彩处也是颌首称赞。慢慢的,龙在天的琴声渐趋凝重,仿佛场上已经有些疲惫了的季伯明和龙渊二人一样。
龙在天的琴声渐渐凝聚着力量,一声又一声的往上高涨,眼见就快到得最后的巅峰。“哇……”一阵清亮的哭声突兀而起,龙在天手指一颤,琴弦崩断,季伯明和龙渊也立即停下手来。龙青阳等前辈则有些关切的看向东篱轩的大门。秦凤仪听到哭声,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阵发紧,手中的茶杯也失手掉落,砸的粉碎。
秦凤仪纤腰一扭,直接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往大门跑去。秦凤仪刚到门口,龙晚晴嚎啕大哭的冲进门来。秦凤仪蹲下身子拦住了龙晚晴,关切的问:“怎么了,晴儿?”龙晚晴看到秦凤仪,哭得更大声了,同时含含糊糊的说道:“他们都是坏人,他们都是坏人…坏人…”秦凤仪总觉得不像是龙晚晴受了欺负那么简单,又问道:“晴儿,到底怎么回事?”龙晚晴用力的缩了缩鼻子,哽咽着说道:“他们说四弟死了,他们骗我说四弟死了……”
秦凤仪脑中一轰,眼前一黑,身子一阵摇晃,险些蹲不稳摔倒在地,最后还是扶着龙晚晴才勉强定住身形。秦凤仪知道那些护院不可能随便乱说话,既然说龙子逸死了,那肯定是事实。秦凤仪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拉着龙晚晴向龙青阳等人走去。
看到秦凤仪不善的神情,龙青阳暗暗皱了下眉头。秦凤仪冷冷的看着龙青阳,见他不说话,又转眼看向一旁的谢木然,谢木然脸上一阵抽动,嘴角一阵哆嗦,可也没有说话,反而转眼避开了秦凤仪的目光。秦凤仪有把目光投向莫当等人,可众人皆是一句话不说。最后,还是龙青阳淡淡说道:“他确实死了,龙家上下之所以搬到这别院中来,是因为徐州城中的龙府被烧成了灰烬。”龙青阳说完就从秦凤仪身边走过,出了东篱轩。
谢木然等人也都默然离去,龙在天和龙渊对视了一眼,暗地里招呼着韩东等人出了东篱轩。丫鬟中能走的也都退走了,诺大的一个东篱轩只剩下仍在抽泣的龙晚晴和有些木然的秦凤仪。
不知何时,一片乌云遮住了天上的明月,一阵秋风扫过,开得正艳的菊花争相坠落,菊瓣纷飞,两行清泪从秦凤仪眼中纷飞而下。同时,远在天涯的龙子逸坐在树下,蓦然感觉到周围迅速黑了下来,抬头望向高空,只见一轮明月正一点点破碎,心里一酸,不由得两行泪水滑落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