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是伪物种。伪物种严格限制成员,排异性极强,内部也有明确的分化。90后掌握最领先和敏锐的工具,获得最全面和前沿的资讯,他们过着最封闭最自我的生活。他们创造和掌握最难懂的语言,他们使用最贫瘠最结巴的形容词。90后用“一捆捆矛盾”把自己封入胶囊,让其他的世代(70后、80后)好奇得抓耳挠腮。
曾轶可不笑的时候,表情介于了然和木然、恬淡和冷漠之间,纹丝不动像超越了七情六欲。这样一张成熟到几乎让人简直无法参透的面孔,开口竟然是浅扁轻颤的童音,也难怪很多第一次听曾轶可说话的人会吓一跳。
“快乐女声十强赛第二场”的现场舞台拥挤繁忙,十个穿着鲜艳夏威夷裙装的选手满场飞跑跳开场舞。舞台下曾轶可的粉丝团“可爱多”们忙着辨认,不时低声尖叫着说:“看到轶可了!好可爱呀!”“对啊,怎么那么可爱!”而她们平均只有十四五岁,比起她们的“90后偶像”,更年轻到无可救药。
幼齿的“可爱多”队伍里,还有一些中年人,他们也举着曾轶可的大幅照片高声呐喊:“轶可轶可!非轶不可!”然而,他们不是曾轶可的粉丝,他们是陪自己的孩子来的,兢兢业业爱其所爱。
“快乐女声”的比赛从晚上十点半持续到凌晨一点半左右。家长们在儿女要求下,必须呆到散场才能带孩子们回家。很多中年人撑到中场已经疲惫不堪,在现场进广告的时候,悄悄坐在舞台边缘休息,然而马上就会被舞台监制要求离开。我身边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用他女儿听不见的音量悄悄告诉我:“我比较喜欢谈莉娜。”谈莉娜是“快乐女声”的另一个选手,大眼性感古铜野性,她唱歌时,舞台上飞出许多穿金色亮片短裙的舞者,家长们倾身专注地看。过于漫长的齐声呼喊和枯燥等待,终于有了些许的慰藉和回报。
孩子们狂热顽固执着,家长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只有火力全开才追赶得上。不过,喜欢曾轶可,比较起其他90后臭名昭著的爱好,看起来的确是安全绿色无公害的。
曾轶可的昵称是“绵羊天使”,她一直用稚嫩的不稳定发音,唱着自己的原创歌曲,歌词里念念不忘不离不弃的,都是古老简单到蒙尘的故事——“天使”、“星座”、“孩子”、“只有友谊才能万万岁”。
曾轶可的绰号是“曾哥”,因为她瘦削短发,又被湖南卫视按照中性的路线打造。围绕着“曾哥”有许多不雅的恶搞,她的声音也被渲染成魔音穿脑一样可怕。然而,在现场听曾轶可弹唱,脑海中并不会浮现这些妖魔化描述,她的旋律浅淡地重复着,虽然我之后完全回忆不出,但听时却是舒服的。曾轶可唱歌时尾音的颤抖,则像是初次在班级联欢表演的小紧张。
曾轶可在参加“快乐女声”之前,唯一的公开表演是在大学时系里的“风采大赛”,她得的是“最具创意奖”。她唱歌时,在场的许多老师和同学都哭了,歌名叫《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大概很多人自己都不知道,心脏在层层坚硬结痂包裹下,还有极窄的不设防空间会被师出无名的暗器射中。“快乐女声”的评委高晓松老师,很明显就是中了曾轶可野路子的招,一脸惊喜交加。高晓松在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谈起大学民谣的歌词都是失望,他总说下一代表达不出心中所想。而曾轶可的词带着自说自话的憨态,是高晓松“这几年见过最好的创作歌手”。
当曾轶可一曲终了,轮到高晓松点评。他说曾轶可把“唱出我们心头的白鸽”,改成“唱出我们心头的白鸽飞走了的忐忑”,改得多么押韵,变静为动,生动有意义。严谨诚恳得像一个中学语文老师,还是让观众忍不住笑出声来。
高晓松评委对曾轶可的很多激赏和殷切寄托,恐怕也是超越了曾轶可的理解范围的。90年代的校园歌手们被关在青春的门外,抑郁徘徊许久,终于捡到一本门内遗落的私密日记,那些被屏蔽多年的独特小逻辑,不足道的小情感一下子豁然开朗,昨日重现。拾到日记的人那种窃喜感激,失主当然是茫然无知的。
能在选秀里走红的人,绝不是“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的优秀,而是能挑起爱恨极端的人。来自台湾的包小柏评委很不喜欢曾轶可,因为不满曾轶可突围进入二十强,严肃声明:“我站在我身处专业领域25年的立场,对于这个结果,我只能说,她留我走!”然后,愤然离场。
相对于包小柏有条有理滴水不漏的声明,曾轶可的回击慌乱得多,她几番吞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像他这样一个大人,一个成年人,不该……”大概是想说不该这么没有礼貌,但话说了一半,又自己推翻了。
直到现在,曾轶可面对所有的不满,终于有了一个言简意赅的统一回答——“那些恨我的人,就别恨我了吧。”而化解恨的方式,就是“去听别人,别管我了”。“不喜欢听就不要听,不喜欢看就不要看”,这是90后面对矛盾最常用的解决办法。曾轶可不去看负面的评论,相对于批评,她更看重那些喜欢她的人的意见。
包小柏评委如此郑重其事,正经八百得令人骇笑,结果得到小曾姑娘如此轻描淡写的回应。
曾轶可是无敌的,这是因为她眼里看不到敌人,面对外界声势如潮的讨伐声。而她之所以打不败,并不是因为她已入臻境坚不可摧,而是因为她的“无所谓啊”——这也是她的口头禅。外界对她最严重的威慑,也不过是要求她被淘汰。曾轶可说:“无所谓啊,名次真的一点也不重要,现在淘汰了也无所谓,我觉得第十名已经很好了。”
这个女孩信仰最简单的逻辑。她反复告诉我“我喜欢内心善良的人。不管他傻不傻,长得好不好。越善良越喜欢”,“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这明明是人类最初的原始设置,全是简单到死的顺理成章。但是我对每个信息的消化都很艰难,总是说:“是吗?人越善良越好吗?真的吗?不喜欢的就算了吗?真的吗?”我几乎被迷惑了,在这套逻辑下,一切虚伪造作都无可遁形,一切竞争战斗都不可能发生。万物都回到了初始设定,找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和谐”。
然而,这种比物理学里的“理想状态”还要理想的状态,只能在一个超级逼仄的封闭空间得到短暂稳定。曾轶可就一直生活在这样安稳的环境中。曾轶可就读的吉林华侨外国语学院管理严格,出校门需要开假条,人际圈子多半局限于同学圈,她略带自豪地表示:“我对班里所有的同学都了如指掌,从大一到大四,很多人我都认识。”对此,她没有感到不适,而是说:“我挺感谢学校的。”
选秀比赛看似凶险惨烈,年轻的选手首次被暴露在荆棘横生的公共空间,饱尝各种疾风暴雨的冷暖挫折。而实际情况是,“快乐女声”的选手在比赛期间基本上与外界失去联系。我见到曾轶可是在elle杂志的拍摄棚里,她前一天半夜一点半比赛完,在房间里看自己比赛的重播到凌晨五点;短暂地睡了之后,被打扮成“漂亮的中国娃娃”拍照;第二天还要去济南巡回演出。工作人员看着曾轶可疲惫沉默,还要应付我们杂志的拍照,对我说:“曾轶可就是我们公共的孩子。”
然而,这个孩子并不总是能遂意。我听到她最连贯而长时间的叙述,是关于前一晚没有如愿唱她彩排时候唱的歌:“评委说我把歌改编得面目全非,不让我唱。但我改歌本来就是那样,第一段不改,第二段改一点,第三段全改。突然就说不行啊。我比赛唱的歌是我一夜写成的。”妥协不仅是对评委,还有对大众和领导,“还有造型也是,上回的造型蛮好的,又说太高端,观众接受不了。”“为了让更多的人明白我的歌,我在英文歌词里,掺了一段中文歌词,但是也被拿掉了。”
我问她:“那你会去找谁说?”她说:“就去找那些拿掉我的歌的领导啊……”她的理论显然没有效果。因为一切还是维持原判,她自己也说那些领导人都蛮好,大概三劝两劝也让她有焉知非福之感,“其实这样也蛮好”,——这也是她的口头禅。
外人看起来,曾轶可的四周充满了各种引爆前和引爆后的危机:以前博客口无遮拦的内容,有关身世的谣言,对恶意刁难的缺乏应对……更严重的是,在越来越封闭的环境,越来越狭窄的限制,越来越紧锣密鼓的要求下,她的音乐创造力日渐式微。危机下的曾轶可很难以不变应万变。因为“人之初”的设定状态,只是底线,而不是境界。
在我看来,90后是伪物种。伪物种严格限制成员,排异性极强,内部也有明确的分化。90后掌握最领先和敏锐的工具,获得最全面和前沿的资讯,他们过着最封闭最自我的生活。他们创造和掌握最难懂的语言,他们使用最贫瘠最结巴的形容词。90后用“一捆捆矛盾”把自己封入胶囊,让其他的世代(70后、80后)好奇得抓耳挠腮。
像曾轶可这种草根出身的90后就成为了窥视的窗口:90后到底在想什么?
每个时代都有一个倒霉蛋,会收下前辈的委任状,任命他为这个时代的代言人,其实就是任命他为这个时代的靶子。70后、80后的时代代言人们,穷尽整个青春岁月,挣脱身上的时代文化符号。
我采访曾轶可第一个问题是:“你愿意做90后代言人吗?”俨然是别有用心的前辈交付委任状。
她回答:“好啊,无所谓啊。”
我采访曾轶可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愿意做90后代言人吗?”她回答:“好啊,无所谓啊。”名次无所谓,淘汰无所谓,“那些恨我的人,就别恨我了吧。
「每章一句」文学对于作家而言,是妓女和嫖客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