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因此感到满意,他比见系主任前更加烦恼,他说了大话,连一张证明生病的纸片都没有。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和分配不如意的人一样,他有的只是那些发疯的想象。为了过上热热闹闹的城市生活,免得在人至罕迹的山区,把自己弄得像山民一样土气窝囊,他必须去一家医院冒险。
印象中的医生是一群享有特权的人,他们有权肆无忌惮地查看睾丸或女人的下体,有权从病人的厄运中,分享到医术细微长进的狂喜。他们像民族败类,自豪地把汉字写得像病人无从辨认的花体拉丁字母。他们永远稳操胜券,身价随死亡人数一起上升。整个医院办得像烹饪药品的食堂,人声鼎沸,每个患者在医生怂恿下,对高价药品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好胃口。
姜夏害怕校医看见他瘦骨嶙峋的胸部,每次总是用衣服挡住医生的听诊器。某个下午,为了得到他想象中的那张证明,他必须去校外,去那个他想起来就脊背一阵冰凉的市立医院。他拖了几天,后来不敢再拖了。一路上他念念有词,“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他希望给要办的事,真的施以魔法。他拿着挂号单,在几位患者后面排队时,吓得失魂落魄一般。他听见一位男医生嗓子说哑了,正在抱怨人多,他连忙换到对面女医生的队列里。医生除了不经意地问问症状,彼此间不停说着笑话。女医生的白色袖筒里,不时滑出一个银亮的手镯,每次她都抬手让它落回袖筒。她又一次抬手时,姜夏排到了她的跟前。她头也不抬地问他哪儿不舒服,姜夏吱吱唔唔说不出来。她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姜夏理屈词穷地嘟噜道,医生,是这样的,有,有这么一回事……他的声音发抖,不住地往肚里咽口水。女医生纳闷了,终于抬头打量他。她不会想到病人想托她撒一个弥天大谎。他清秀的脸因为紧张显得苍白,他年轻得像一位中学生,衬衣挺括地穿在身上。他脱口说出她帮忙与不帮忙,会给他的命运带来天壤之别的遭际。也许已经悲至心灵,他的样子无助极了。姜夏以前痛哭过,愤怒过,恳求过,就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无助过。
你别急,别急。一张铁一样冷的脸,开始转暖,发出让姜夏惊讶的柔和的声音。看着这位软弱无力的大男孩,女医生心里产生了怜爱之情。眼前,这位一肚子苦水的大男孩,他慢慢吞吞说话的拘谨,让她产生了是她弟弟的可爱幻觉。她没有弟弟,从小一直希望有而已,她想扮演姐姐角色的希望,因为父母离异而落空了。她忍受着周围病人不耐烦的嗔怪声,耐心听他把话慢慢说完。她见识过那些掌管分配和推荐大权的班主任。她不过大他几岁,刚工作两年,一脸的矜持后面隐藏着令她厌恶的回忆。为了留在省城,她答应了班主任求她放纵一次的哀求。那个耻辱的场面历历在目,她就像是他的女俘虏,整齐地穿戴着上衣,站在郊外密林的空地上,下身被扒得精光,鲜血顺着双腿流到草茎上。面对班主任一次又一次的欲望,最后她无法忍受地对着他大喊大叫起来。仅仅一次,就够了,足以让她厌恶比她大许多的男人。她和母亲住在一起,说不完的话题,就是交流对成熟男人的仇恨。她不屑于辨认成熟男人之间有什么不同,在她眼里只有男孩与男人之分,那是有天壤之别的。
她掀开杯盖,喝了一口茶水。现在,任何大学的班主任都是她潜在的敌人。她仰起有些平扁的脸,对他说,你跟我来。在周围病人的一片抱怨声中,带他去了一楼的放射科。那儿朝南的墙上贴着防治结核病的宣传招贴画。一位她称作干妈的老女人,听见她的喊声,从胸片库里探出头来。出具假证明,对她们来说,是一件再平庸不过的事情。这件外人看来挺权威的事,她们不到十分钟就办妥了。她们不过在胸片架前巡视了一圈,随手抽出一份胸片档案,把上面的诊断结论誊在空白的诊断书上。放射科的蓝色章印,像一张嘲弄系主任的嘴,盖在医生的签名上。他差一点要跪下给两位女医生磕头了。他既激动又笨拙地说着感谢的话,眼睛被泪水模糊了,他甚至听不清她俩安慰他说了什么。最后,他双脚离开她们站立的台阶,飞奔着出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