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楼下时,电话中的那人,已在靠近玻璃橱窗的桌前等候着。咖啡馆非常小,他们坐在里面感觉说话声音特别大,场面也足够热闹。她姨妈的客人颇引人注目,他剃了个光亮发青的秃瓢,天灵盖竟像斗笠向上尖起,眉毛像女人长的胡须,只有隐隐约约的一点痕迹。她姨妈当面夸他是艺术天才、商业天才。“他长得挺像毕加索。”汤苓悄悄对姜夏说。那人听天由命地任她唠叨他的那档子事,偶尔会露出自鸣得意的神情。他身无分文请朋友吃野禽的各种轶闻,让他在地下艺术圈大受欢迎。他是野禽射箭馆的常客,平时射中野禽会有几分内疚感,他的箭术的确让射箭馆的老板不寒而栗。所以,他平时去射箭馆不射野禽,只在大大小小的标靶上大出风头。遇到搞艺术的穷朋友要吃野禽,他才动用自己的一点内疚,当然不是对野禽的内疚,是让老板那天赔钱的内疚。
姜夏觉察到,她姨妈在那人面前很兴奋,她说的话好像是罩在那人头顶的一圈圈光环。她说他这人至少得用十几个形容词才能把握。比如,他向朋友郑重宣布他熬夜想出的类似城雕的立体书法,结果弄得几位搞书法的朋友紧张得彻夜难眠。他的行踪飘忽不定,消失半年后,上个月他揣着韩国商社的名片突然出现了。他强烈关注黄河环保,让朋友们大吃一惊。现在,他流的每滴汗水都饱含着黄河环保的主张和想法。他摇身一变,带领一个韩国代表团去了宁夏。他们在“欢迎韩国商务代表团”的横幅下,欣赏一台露天歌舞。在他看来,那些跳舞的女人全一个样,脸上令人厌烦地扑满了面粉似的脂粉,仍掩饰不住脂粉底下黝黑发亮的肤色。他同情又可怜地看着她们,想起了江南那些白皙的女人,想到黄河环保对宁夏女人来说,是一件多么急迫而重要的事情。
她姨妈给他起了许多好笑的绰号,结果只有“毕加索”被大家接受了。要是他的单身状况不改变,她大概永远会想着如何击败他身边出现的年轻漂亮的女孩。在汤苓饶舌的姨妈面前,姜夏表现得像个乖孩子。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担心自己当了他俩身旁一盏多余的灯泡。温馨的下午,他们又打起了扑克牌,气氛显得享乐又颓废,似乎在嘲弄整栋楼里的紧张的办公气氛。姜夏很快发现,打牌不是一件美差,他无法像他们一样做到聚精会神,屡屡受到了责怪。有几次插牌时,他手忙脚乱,两张牌掉到了地上。他把头伸到桌肚四下找牌时,目光碰到了汤苓和她姨妈裸着的四条秀腿。单从光滑悠长的大腿看,姜夏分辨不出它们的年龄。他神情庄重地朝裙筒里扫了几眼,心里掠过了一丝快乐。他感到在欲望的折磨下,每根神经都浸着颠鸾倒凤的想法。他的脸受寒似的发热起来。
马路斜对面有一个招徕顾客的淡黄色招牌,店名下印着“美食家的冒险乐园”几个红字。这些招徕顾客的噱头,在石城简直成了商人的摇钱树,百试不爽。这爿店刚开不久,玩心跳的是一道河豚煲。他们打完牌,便涌到这家吃饭。河豚煲上来后,大家刚才快活的劲头不见了,屋里出现了莫名的寂静。离河豚煲最近的姜夏似乎最危险,他知道死去的河豚不会怜悯谁,他假装有什么要与汤苓商量,拖延着筷子俯冲过去的时间。玻璃转盘上,那道河豚煲最后被转到毕加索面前。毕加索意识到这回他非下筷不可了。去雪山冒险似乎还值得,为了名不符实的一道菜冒险,似乎有些愚蠢。这个国家每年有几百号人,为了得到吃河豚的名声,一命呜呼。围绕着吃河豚,似乎有一股复杂的情结,人与河豚好像较量着谁更无情。毕加索当然不愿给人留下胆怯的印象,这道菜既然关乎个人名誉,那就另当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