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病的丈夫丢在病榻上跑掉,的确破了校史上最无情的纪录。教研室排了值班表,两人一班,照顾脸色气得铁青的教授。同事们很快被屎尿熏得叫苦不迭,最后喜欢微笑的书记,郑重其事到病房视察,才答应教研室出钱雇一位保姆。姜夏几乎每天都来医院,他发现教授的头发不对劲,不到两周白了一半。教授的境况的确令人同情,他必须转到市立医院的骨科病房,准备做股骨颈再造术。
姜夏曾去找过那位帮过他的女医生。去市立医院的路上,他跟着一位漂亮女人进了金聚龙礼品店。他在货架上磨着老茧的手掌,看清那位女人挑的护符。他如法炮制,买了同样一个护符,他十分信任漂亮女人的眼光。他还记得女医生的头发泛着微棕色,不知天生的,还是刻意锔色的,反正护符与头发的色泽格外搭配。诊室门口排着病怏怏的长队,几乎让病人失去耐心。他在抗议声中钻进了诊室,但没有哪位医生关心他的问话,把他当成了拉关系的讨厌家伙。他保持着均恒的腿力,在门诊大楼跑上跑下,迎着形形色色的白眼,最后打听到他的恩人调动去了南方。他哪里知道,他恳求的目光和神态已经不管用了,医生与病人已经建立起实质性的关系。按常人理解这种关系也许有点庸俗,即所有医生都得益于苦难深重的病人。医生动不动就让病人家属做这做那,听到医生喊:“谁是家属?”姜夏只好挺身站出来。护士们甚至觉得姜夏端屎尿盆的神态不够大方,紧皱的眉头可以舒展一些。她们一直以为姜夏是教授的孝顺儿子。当然姜夏还必须收敛孩子气,郑重地代表那位并不存在的儿子,在手术合同的“病人家属”一栏上签名。
几年前,做股骨颈再造术还是十分疯癫的想法。主刀医生中年得志,大概嫌没什么疯癫的事可做,终于当了疯癫的再造术专家。他喜欢各种土办法,居然闯荡出一点国际名声。在医学院研究生的课堂上,他喜欢展示刚收集到的遭受创伤的股骨颈。看来要不了多久,就该轮到展示齐教授的那块烂骨颈了。他巡查病房时,手腕总被病人家属恳切地抓住,流泪之余,病人家属清楚还有另一件事要办。“听说他手术做得很出色。”大家知道,唯有红包才能保证医生做得出色。但多数人没有机会练得一手塞红包的绝技,这种心得只能口口相传。包里搁多少钱,什么时候上门找医生,都是至关重要的细节。医院领略到了医生收受红包带来的好处――病人如潮,医生的抱怨却越来越少。门诊大厅里,不锈钢镜框把严禁塞红包的招牌顶得都朝外鼓凸着,上面赫然写着好几个检举电话。病人家属心领神会,明白那些招牌不过是公告,提醒大家,别傻乎乎地把红包直接往医生口袋里塞。这些措辞严厉的招牌,把塞红包这种龌龊事变成了一门艺术。
姜夏拽上一位同事,他需要有位健谈风趣的人配合。塞红包当然不能电话预约,医生会满口回绝的。经人指点,他们到街角的杂货店买了专用的红纸袋。教研室书记还是老一套,嘿嘿笑着摇头,然后签字批了八百元。他们当书记的面,把八百元如数封进红纸袋里。那晚,月儿朗照,风儿柔和,他们却像逃犯,心惊胆战地走进医院的宿舍区里。他们打听到主刀医生住在顶楼,据说分房时,他特意要了最高层,好看见从地面看不见的穷相十足的各种房顶。他们上楼踮着脚尖,变得阵风似的轻灵、迅捷。不论哪家叮叮当当搞装修,都能给他们带来像样的噪声掩护。楼道里,一扇扇铁门装着猫眼,假正经地紧闭着,像医生的一张张假正经的脸。他们的脚一踩上门前的小编织毯,姜夏马上按了门铃。铁石心肠的医生也许刚吃完晚饭,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剔牙齿。医生昂着头,从门铃声中一定悟到了什么。他起身拉开里面那扇木门,隔着栅栏似的防盗铁门,眼睛盯着毕恭毕敬的来人。这是医生最凝聚心血的时刻,他必须一眼识破会带来后患的人。谢天谢地!姜夏和同事通过了面试,被医生让进屋里。
这套公寓比较现代化,但非常肃穆,屋里没有暴富的迹象,像医生嘴角似有若无的笑似的克制。客厅南头的低柜上,有一台老式彩电,播放着新闻节目,机壳里不时发出吱吱啦啦的电流声。医生有点苏州口音,像位明白人,带他们穿过客厅来到里屋。这间里屋小得像个鸟笼,关进了三只彼此学舌的鹦鹉似的。姜夏的同事一开口,就引发了大家的废话症。他们好像并不为废话惊慌,稍稍在椅子上平衡了一下身子,那些无需他们操心的事儿,他们硬是谈得像模像样的。姜夏微弯着腰,眼珠子骨碌打转,他兜里的红包增加了屋里似是而非的融洽气氛。不过,事情有点棘手,姜夏的手始终落在医生的视线中,他后悔没有坐在同事那把椅子上。大约谈了半小时,明显没话找话了,情急中姜夏偷偷踩了同事一脚。那人果然是位巧言令色的戏子,忍着脚趾的疼痛,满脸堆笑地站起来,朝墙面的相框走去。那人的举动给了医生不小的鼓舞,医生情不自禁地跟他来到相框底下。那些褪色的旧照片里的人物,显得格外安祥,霎时间让医生感触良多……姜夏是第一次干这种活,其他病人家属教过他不少窍门,比如红包该放哪儿,放的时候不能让医生察觉,医生送客回来,又一眼能发现。姜夏鼓足勇气,把红包摆到桌肚里的一张方凳上,从客厅朝里屋看,这个红包格外醒目……告辞的时间到了,他俩匆忙赶到医生前头,生怕医生回头看见方凳上的那个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