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被山贼绑架也不算太糟,至少贼们管吃管住、不怕饿死。贼众当中还有个野和尚,平时负责诵经超渡冤死山贼刀下的孤魂,兼照管他这个肉票的起居。
幸好这个和尚能写一点汉字,平安与他一边笔谈、一边学着对他来说极为拗口的古日文,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才弄清楚和尚叫做「明理」。而山贼之所以绑架他,是因为看到他写字,糊里糊涂还以为他是哪家公卿贵族呢。
倒是明理和尚安慰他说,这些山贼原本都是普通百姓,因为朝廷开销无度,权贵之家却是极尽所能的兼并田产、隐匿户口、逃避徵税,结果所有的沉重赋役税全落到了黔首小民身上。导致农民往往不得不向高官、贵族出举(借高利贷),实在活不下去了才会抛弃土地,逃到山上落草为寇。平常打家劫舍虽免不了伤人,但却也不会太过伤天害理,这才让平安忐忑的一颗心稍微安了下来。
搞什麽嘛!「上帝」这可是开了我一个大玩笑,难道要我在这群山贼之中当个山大王吗?
平安盯着自己手腕上的廉价机械表,郁闷地想着。一个人要跳楼的时候,身上本来就不会带着太多东西。绝大部分的现代物品,像是行动电话、身分证件等等他都留在家里,他的钱包和眼镜似乎也在穿越时空的过程中遗失了。虽然身上还穿着现代的衬衫和皮鞋,但是唯有这支表能够让他确信他并不是在作梦,或者摔成植物人而陷入精神失常的世界里。
只要手表还继续走着,我就没有死。
既来之,则安之。一众山贼平时不事生产,镇日相扑、比武为乐,平安有时也就下去跟他们玩玩。凭着自己身材高过对手约一个头、中学玩社团练过几手刀法、以及当兵时学到的搏击术,他的身手也就不逊於这些山贼。唯有射箭是十射九不中(谁叫他有近视眼呢),常让山贼哈哈大笑。
这些山贼出身贫苦,自然都是粗鲁之人,也只有明理和尚才会跟他谈些知命养生、乃至济世救苦之类的话题。平安向明理和尚旁敲侧击地打听,才知自己来到了日本醍醐天皇的延长六年。自从右大臣菅原道真被逐之後,朝中全由权臣藤原氏秉政,公卿贵族在京都过着纸醉金迷、穷奢极的日子,百姓生活却是万分困苦。虽然未必没有一、二有识之士发出不平之鸣,但他们却也总是期待着有别人能够来解决这些问题,自己则仍然徵歌逐色、醉生梦死,或者宁可将家产捐献给寺院,以求能往生净土。
这天明理和尚看着打闹的群贼,突然说道:「小僧平日好生仰慕贵国古时盗跖之为人,不知先生可知道盗跖之事?」
盗跖?春秋时代那个把孔子给骂了一顿,发明「盗亦有道」这句千古歪理的盗跖?平安吓了一跳,不知这野和尚葫芦里卖的什麽药,只好回答:「大师此言不知从何说起?」
明理和尚举起茶杯喝了口茶,从容说道:「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使诸侯惧。小僧实在倾慕不已。」
平安摇头答道:「盗跖以力欺人,喜怒顺逆,驱人牛马,取人妇女,万民苦之,只怕算不得是英雄。」
明理和尚却又辩道:「难道君王、诸侯,就不以力欺人,喜怒顺逆,驱人牛马,取人妇女?子曰『苛政猛於虎』,那是诸侯又过於盗跖了。至於能悦人之志意,养人之寿命,则可谓之得道者。小僧以为,盗跖乃金刚罗汉也。」
平安听他如此说,自己亦觉得不能说得明白,略一沉吟,才说道:「以暴易暴,不亦可乎?然窃勾者诛,窃国者侯,成王败寇,古之至理。若要做盗跖这般菩萨,便得先骨盈野,不知如此大师还以为盗跖仍值得倾慕否?」
明理和尚一时面露难色,终於还是说道:「纵是如此,只要以佛心渡化众孤苦野鬼,可不伤阴德。」
「那麽权贵之家,假若能供养千百浮屠、普渡幽魂游鬼,纵是同时做尽恶事,也还是能积善成佛了?」
明理和尚不禁哑口无言,佛门虽说「放下屠刀,胜造七级浮屠」,却也没有一手拿屠刀一边造浮屠之理。支吾良久,只得说:「似此如之奈何?」
此时忽然听见室外轻轻砰地一声,纸门也微微晃了晃。
和尚拉开纸门,说了声「进来。」
只见门外跪坐着一名少女,显然是在室外偷听已久。平安见那少女皮肤白净、眉目清秀、身姿姣好,虽然看似已到及笄之年,却仍作幼女打扮。少女膝行到榻上,对平安见了个礼,微笑道:「嘻嘻,大师被驳倒了。」
「没规矩!」明理和尚呵骂了声,介绍道:「这女孩名唤橘小妍,是我收养的丫头。平常不让她出来见人,不想今日她如此淘气,还望先生莫怪。」
平安一惊,他知道这时个代日本的平民百姓都没有姓氏,然而这个少女却有。何况明理和尚又如此对人保密,他来此这麽久,直到今天才碰巧见到,想必身世甚是不凡。又见她偷听被逮个正着,可脸上并无害羞神色,不知是她生性不会怕羞,还是已经被她偷看多少日了?
小妍却只是朝他奴一奴嘴,说道:「先生知道小妍的名字,小妍可还不知道先生的名字呢?」
此话一出,又让平安为之一愣。
这许多日子以来,明理和尚从来没问过自己的名字,平安也就从没主动说起过。小妍这麽一问起,却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平安正想回答,猛地觉得不对,既然小妍出身不凡,只怕那明理和尚也不会是个轻易之辈。日本的京都古名叫「平安京」,而且还有个权势冲天的家族叫「平氏」,若说自己名唤「平安」,被当成吹牛还不打紧,一个不好只怕连脑袋都得丢了。
说不得,虽然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遇事还是得从权变通为妙。想到此节,平安慌忙答道:
「我……我叫唐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