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贺曙光一辈子只有一次。
贺曙光和戚福珍并排着往回走的时候,俩人都不说话。贺曙光是说不出话,他感觉自己突然被放置在舞台上,被灯光照射得睁不开眼睛,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戚福珍则还在生气,生前几天贺曙光没有来找她的气。或者早已经不生气,至少在她开始奔跑的时候就已经不生气,但是她仍然要做出生气的样子,不想自己先开口说话,要等着贺曙光先说话,贺曙光先开口跟她说话后,她还要假装生气一下,等贺曙光哄她了,才原谅他,原谅的方式是一下子扑进贺曙光的怀里。当然,这种情况只能发生在旁边没有人的时候。而现在,贺曙光既没有说话,旁边也还有那么多的人,所以,戚福珍当然也就没有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
俩人走到门口时,贺曙光还犯难了一下,不知道是该把自行车放在门口还是推进院子里。最后,他还是决定放在门口,想着在本村,这么一小会儿,自行车也不至于就丢。再说,就是丢也无所谓,反正这自行车是在修车行买的二手货,不可惜。其实说二手货还是抬举它了,到底已经是第几手估计谁也说不清楚,因为他经常丢自行车,刚开始丢了之后还要专门跑到桥社那边买新车,后来学乖了,发觉新车更容易丢,于是干脆随便找一个修理自行车的铺子买一个旧车,有一次旧车买回来之后,竟然发现就是自己若干次之前丢掉的那个车,所以,现在贺曙光骑的这个旧自行车到底已经被人丢过几次或买卖过几次谁也说不清楚了。
支稳自行车后,贺曙光随戚福珍来到七叔公家的院子里。这个院子对于贺曙光来说,既非常熟悉也非常陌生。说非常熟悉,是他在上小学之前就经常出入这个院子,说非常陌生,是自打上高中之后他好像就再没有进过这个院子。那时候他们俩是同学,即便有什么事情,也就立在门口喊一声“戚福珍”,然后等戚福珍出来就是,用不着进到里面来。仿佛年纪大了,男女就授受不清了,就不能再相互进入对方家的院子了。即使在最近,他们的关系渐渐明朗之后,最多的时候也就是在戚福珍家屋山头两个人切切私语,如果切切私语不足以表达双方的感觉了,宁可去钻荔枝林,也不会进入七叔公家的院子。
贺曙光不愿意进戚福珍家有多种原因,除了男女界限之外,就是七叔公家的特殊性。在罗沙村,七叔公家的院子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像什么呢?贺曙光还真想过,想多最后得出结论:像衙门。既然是衙门,那么,作为普通的小老百姓,能不进去就尽量不要进去。
进到院子后,戚福珍没有继续往里面走,而是站在院子里等他,等贺曙光在门口把自行车支稳了,进到院子来了,并且又走到她跟前来了,稍微犹豫了一下,或者说是愣了一下,转身继续往里面走。
贺曙光一把抓住她。戚福珍的眼泪就下来了。仿佛她一直就在等待着贺曙光一抓,等了几个日日夜夜,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一刻,所以,就禁不住眼泪下来了。
七叔公对贺曙光的态度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贺曙光知道自己早晚要面对七叔公,所以,曾经想象过七叔公面对他时候的态度,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象出是这样一种态度。
贺曙光跟随戚福珍进入七叔公家的堂屋之后,发现他家的摆设基本上没变。正对大门的依然是一幅经过装裱的巨大的画,画是挂在墙上的,而不是像一般村民家那样贴在墙上,所以,七叔公家的画就显得比一般村民家的画大,还显得高贵一些。画面是松鹤延年,但两边的对联明显有相当年头。这从内容就能判断。上联是“虎踞龙盘今胜惜”,下联是“天翻地覆慨而慷”。贺曙光上小学的时候就见过这幅对联,并且知道是毛主席诗词里面的两句话。令他惊奇的是,这两句话到现在也没有过时,用来形容今天的罗沙村甚至整个深圳都再贴切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