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松年赶忙端起杯也一口喝干,拉过放在炕角的烟笸箩,拿起一小条撕好的报纸,捏起一小撮旱烟叶撒在纸上,一捻一转就卷成了一支“喇叭筒”,舌头一舔纸边,递给了田知节,又替自己卷了一支,两个男人就着油灯点燃,顿时一股辛辣的劣质烟草的烟雾在小屋里弥漫开来。
“呛死了。”快婶用手扇着眼前的烟雾,提起酒壶给田璋倒满酒,端起自己的杯伸到吴慧敏面前:“老姐姐,这大喜的日子你也喝一口。”
“我哪儿有这口福呀!”吴慧敏极力推辞。
田璋趁机凑热闹:“妈,我敬您。”端起酒杯等着母亲。
“看你乐得没正形了,留神你老子捶你!”吴慧敏看着唯一的儿子,充满深情地故意吓他。
“别听你妈的,今天快婶让你喝个痛快。反正今儿个也没你的活儿了。”
田璋有了撑腰的,更加得意,一仰脖把一盅酒灌下肚。
吴慧敏看儿子这么高兴,子孝媳贤,又添了孙子,也是满心的痛快,不愿扫大家的兴,就接过快婶的杯浅浅地抿了一口,立刻被酒气冲的咳嗽起来,赶忙把酒盅还给快婶。
“三十不改行,四十不学艺。五十岁的人了,还想学喝酒,没的找罪受。”田知节借机挖苦老伴。
“就兴你们男人又喝又抽的?我们做女人的就没理啦?看喝口酒吧你心疼的!”快婶又编排起田知节来。
田知节一本正经的样子对柳松年说:“柳老弟,也就是你,这么多年怎么忍过来的。”
“对付着过吧。”柳松年装出一付苦相说。
“你甭狂,看回去拾掇你!”快婶瞪着丈夫。
“爸,您就别逞强了,什么时候您是我妈的个儿了?”一直低头吃饭的十六岁的独生子柳宪抬起头来说。
“你个兔崽子,”快婶飞红了脸,举起筷子吓唬儿子,“怕当哑巴把你卖了!”
“噢,小叔叔要挨打喽!”田文和田珍高兴地拍着手起哄。
孩子们的天真逗得大人们一起笑起来。
“爸,毓芳让您给孩子取个名那!”田璋对父亲说。
“让你柳叔起吧,他字眼比我深。”
“哎,我怎么能起呢?还是你这做爷爷的起吧!”柳松年赶忙推辞。
“我的孙子还不就是你的孙子?好,我起就我起,你帮着思谋思谋。”田知节抹了一把泛着红光的脸,“孩子降生的时候,正好那只大花猫想闯进屋去,被我用竹棍打跑了,他又行三,就叫田筱三吧。筱字在字典上当竹子讲。穷人嘛,就讲个气节!”
“行啊,”柳松年一拍大腿,“田哥,真有你的,两年私塾没白念!”
“哪个‘小’啊?”不识字的快婶急着问。
“就是上边一个竹字头,左边一个单立人,中间夹一竖,右边一个反文,用到名字上挺合适的。”跟父亲读过几年书的吴慧敏给她解释。
“什么这‘人’那‘头’的,我闹不懂,有讲儿就行。”
“这个名字好,就叫筱三吧!”田璋忙说。
又是初秋季节了,田筱三已能满炕爬了。在一家大小众星捧月般照料下,他长得很结实。胖乎乎的小脸,端正的鼻子,一双不算大,但却乌黑晶亮的眸子分外逗人喜爱,方正的、棱角分明的嘴唇昭示着他倔犟、刚强的性格。中国两千多年儒家思想的熏陶,使得“多儿多子多福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扎根于百姓的头脑中,无儿,千方百计、不屈不挠地想法生一个。有了一个想生俩,有了俩想生仨。总之,儿子是多多益善。儒家礼教造就了一代又一代具有忠孝信义道德准则的华夏子孙,同时也造就了他们不文明的生育观。以致在中国这块人类古代文明的发祥地上,虽然兵匪战乱不断,天灾祸患频仍,但在每次动乱之后,人口都会迅猛地膨胀起来。就连田知节这样的铁路工人世家,也被这种落后的生育观牢牢地捆住了!一年前生儿子的喜悦之情至今仍笼罩在这个小院里。
东正房内,金毓芳正坐在炕沿上给田筱三喂奶,雪白丰满的乳房涨得鼓鼓的。筱三噙着妈妈的一只紫红色的*,贪馋地吮吸着母亲的甘甜的乳汁,一只粉白的小手还捂着妈妈的另一只乳房,像怕它跑掉似地。金玉芳脸色红润多了,身材也显得丰满了,更显出了少妇特有的风韵。她那好看的嘴角常常挂着满足的微笑,眉梢、眼角漾着喜气。是呵,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从她二十岁进田家门,已经整整十年了。公婆待她就像亲闺女,进门就让她当家。特别是婆婆为人豁达、大度,十年来娘儿俩没有红过一次脸,就是丈夫有时和自己有点眉高眼低的,婆婆也总是护着自己,一次甚至还打了田璋一个耳光。为这,金毓芳不知在枕头上给丈夫赔过多少不是,才算给他顺过气来。丈夫虽说脾气倔点,但对她百依百顺。十年来夫妻恩爱,总像新婚时一样亲热。两子一女长得都十分聪明伶俐,招人疼爱。长子田文已经九岁,女儿田珍也已六岁。由于这小镇上没有学堂,家中又无力请先生,只好由奶奶勉强教他们认几个字,为的是不至于虚度了光景。这一对子女却是聪明得很,学什么都挺快,弄得奶奶一天嚷嚷教不了了。筱三虽说还不到一岁,但却长得千伶百俐,公婆、丈夫恨不得整天把他顶在脑瓜顶上,真是爱逾性命,视若掌珠。自从生了小三以后,全家更是对自己好上加好,简直就像泡在蜜罐里一样。做为一个已嫁女人,公婆疼爱,丈夫体贴,有子有女,日子过得虽不富裕,但比起那些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更穷苦的人家,还算是过得去的。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能够有这样安定的生活,还求什么呢?金毓芳知足,所以她常乐。她盼着能够永远这样过下去,度过平淡的与世无争、与人无争的一生。
然而,世事却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也不会按照她的愿望去发展,它有自己的规和运行轨道。
这是一个寒冷的初秋夜晚六、七点钟的样子,在这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镇上,早已家家关门闭户,路断人稀。饭晚的,正在吃饭;饭早的,已经吃罢,将要安歇。田知节家只有婆媳二人,田知节跑车走了,她们正在等田璋回来吃饭。这是他们家的老规矩,,只要在家的,都等齐了才开饭。今天不知怎么了,田璋还不回来。车站那边刚刚响了一阵枪,婆媳俩担心极了,生怕田璋出点什么事。这些日子镇子里风声很紧,人们在暗地里互相传告着: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快打过来了!北街那几户有钱人家,也不像往常那样耀武扬威的了,整日里也不见露一面,只是偶尔从红漆大门里钻出来,采买点必需的杂物。碰见人们,总要装出一付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主动打声招呼,便匆匆低头快步扎进整天关着大门的深宅大院。他们这些土财主和镇子里国民党的那些当官的比不了,那些党政军要员到时候一拍屁股,钻进四个轮的汽车,甚至两个翅的飞机,屁股一冒烟就跑了。他们往哪儿跑呢?他们是土生土长的土财主,离开站着的房子,躺着的地,他们屁也不是。平日作威作福,从镇子里这些穷佃农、穷工人身上榨了不少油水,把他们糟害苦了。现在共产党要来共他们的产给这些穷鬼了,他们从心里感到害怕,又无可奈何,只好惶惶不可终日的等待着。
车站上的黑狗子警察和镇子里的国民党军队,这些日子睡觉都不许脱裤子,枪枕在脑袋下面。听说车站旁边那个军营里,有个排长半夜做梦解放军打进来了,抓起枪就打,一枪打穿了两个当兵的脑袋。这个倒运排长以“扰乱军心”的罪名,被“军法从事”了。
这会儿车站响枪,田璋又没回来,婆媳俩正提心吊胆地瞎猜,忽听有人打街门,吴慧敏三脚两步跑出去,站在院子里问清是儿子,赶忙抽掉顶门杠,拨开门闩。田璋推开街门,闪身进来,回手就把门闩上,上好枣木顶门杠,拉着母亲就往屋里走。这时镇子上狗叫声、吆喝声、“咚咚”的跑步声,响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