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当家做了主人。”柳松年笑着更正。
“对,是这话。”田知节接着说,“可这都是听说的,咱没亲眼见。这回是第一次和共产党的人打交道,仁义,咱服了!和国民党这帮王八蛋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话又说回来了,咱璋子当时救人,也不知道是解放军的人。咱老百姓认的就是一个理,只要是国民党、黑狗子抓的人就是好人,咱救了就不为过。穷人救好人,能图报么?咱的祖训上没这一条呀!给我们钱,这不是小瞧我们吗?这钱你们给拿回去,心意我领了。后头的事我也琢磨了,只要把遇事坏这小子治住,把姓褚的稳住,大不了是个开除路籍。就凭我和璋子这身力气,还怕养活不了他们娘儿几个?”田知节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显然是动了真情。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对什么事也都能看开、看透。这点,大家都服。
听了田知节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在场的人无不感动。特别是柳松年对这个多年至交有了更深的了解,不由得从心里佩服,是条汉子!他端起杯喝了口茶,说:“田大哥既然这么说,我看这钱还是给退回去吧。大哥的脾气我知道,他说不要,谁也说不动,就依他吧。”
景四爷吧咂吧咂嘴,字斟句酌地说:“要不就依知节的吧。他家的为人,这镇上谁不知道?他们帮过多少人,让人家回报过吗?这钱真要硬给他们,这一辈子他们都不会安心。”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抹了一把嘴,接着说:“知节呀,四叔服你了。这才叫正人君子那!是咱们铁路工人的正根!钱我给拿回去。今后有了难处,有大伙儿呢!”说罢,他把钱照旧包好,揣进怀里,招呼柳松年告辞走了。
几天以后,镇子里传开两件新闻。一件是,遇事坏在一天夜里被几个解放军便衣从姘头“小菜花”的被窝里掏走,第二天早晨才回来,没进家门就去了巡警队,快晌午了才回到镇长家里,这几天连面都没露。还有一件更新鲜,也更称这方百姓的心。巡警队的队长接到一封信,听说是解放军的一个什么支队长给写的,警告他如果再随便抓人,祸害百姓,不出三天就要他的狗命。这小子吓坏了,拿着信跑到包头警察局去找靠山,被铁路局长知道了,把他叫去一顿臭骂。说他扰乱民心,败坏警纪,办事不力,有通共嫌疑,当下就撤了他的职。巡警队新来的队长姓邹名德来,人们背后都叫他“做的赖”,是铁路局长小老婆的干儿子。
听到这两个消息,田知节心里更有数了。他知道,璋子在铁路上干不成了,解放军料事如神,真叫他们说中了。私下里,他和吴慧敏就核计上了璋子一旦砸了饭碗干什么去的事。
没出几天,车站上抓了田璋一个茬儿,不分青红皂白把他开除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田璋气的额头上的青筋蹦得老高,他把路服一摔,坐在小板凳上喘粗气。
正在堂屋灶上做饭的金毓芳见丈夫这付样子,以为他又受了哪个当官的气,便想法逗丈夫说话。十来年的夫妻,她摸透了丈夫的脾气,甭管他生多大的气,只要能让他开口说话,他的气就算消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再和风细雨地劝劝,就满天云彩全散了。今天她又象往常一样逗丈夫:
“哟,怎么啦?回家就生气,看哪儿不顺眼了瞧那嘴撅的,用根绳拴上能拉着走。”
田璋冲媳妇一瞪眼,转过脸,没吱声。
金毓芳一看,心想,今天这事有点邪乎,便使出了杀手锏:“你跟我犯横,我告诉妈去。”
果然这招挺灵,田璋呼出一口长气,闷声闷气地说:“我被站上开除了!”
金毓芳一听,头皮一炸,脑袋“嗡”地一下,两眼发黑,脸色变得煞白,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她一心维护的平静的生活还是被打破了!做为一个被传统礼教熏陶出来的贤妻良母,她所依靠的铁饭碗顷刻间化为乌有,就像天塌下来一样,没着没落。她不怨恨丈夫,他做得对;不那样做,他就不是她丈夫。她怨恨的是遇事坏,她恨不得在他那张风流脸上踢一脚!如果不是这个坏蛋打自己的歪主意,也就不会生出这么多事来。现在该怎么办呢今后靠什么过活呢?
见金毓芳这个样子,田璋吓坏了。他扶着媳妇的肩头摇撼着:“毓芳,你怎么啦?你可别吓我呀!”
金毓芳定了定神,抹抹不知什么时候留下来的眼泪,对吓的手足无措的丈夫说:“这事瞒不住,不如咱悠着点先跟妈说了,省的别人说时不知轻重惊着她老。妈再有个好歹,咱这家就完了!”说完,眼圈又红了。
田璋真恨自己做事太粗拉,丢了工作不说,还连累家人担惊受怕,但又无计可施,惟有紧锁眉头,长吁短叹。
就在夫妻俩愁肠百结,相对无言的当口,街门响了几下,吴慧敏领着大孙子和孙女走进来。
“嗬,你们俩这是唱的哪出戏呀?怎么瓷眉瞪眼的?火都快灭了!”
“没,没什么,我眼迷了,他给我翻翻眼皮。”
凭着女人特有的敏感,从婆婆的夸张言语中,金毓芳已经知道,那“事”婆婆已经知道了。
“毓芳,多弄俩菜。等会儿你爸回来,把你柳婶三口子都叫过来,咱们两家一块儿乐和乐和!”
“哎。”金毓芳怯怯地答应着。听了婆婆的吩咐,她真是百感交集!儿子从降生人世,全家就像敬神似的捧着,连自己也成了金枝玉叶体,王孙贵胄身。重活、累活、脏活更不让自己伸手了。好点的吃食尽着自己吃,像样点的衣服尽着自己穿,真像掉进了福窝里,泡进了蜜罐里,就连做梦也常笑醒!可是现在......想到这,金毓芳真有点不寒而。婆婆的苦心她知道,这是为自己和丈夫宽心啊!这样好的婆婆天下怕也难寻了。金毓芳边胡思乱想,边忙着和婆婆一起张罗饭。
田璋看母亲的兴致挺高,也不敢再愁眉不展,忙着打下手,抱柴禾烧火。
田文和田珍蹑手蹑脚地想溜进东正房看弟弟,被奶奶喝唬住了,不情愿地蹭到西正屋玩起过家家来。
饭菜快弄好时,田知节跑车回来了。一进门就嚷:
“你看我给筱三买什么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孩戴的长命银锁来。“我特意托人到天桥买的,花了我十几壶酒钱呢!你看,”他一手托着银锁,一手指点着对吴慧敏说,“一面是‘长命百岁’,一面是‘富贵吉祥’,多可心!等筱三过生日时,给他戴上。”
“看你得意的样!”吴慧敏从丈夫手里轻轻夺过银锁,和媳妇一起仔细观赏着。田璋也凑过去看,被母亲推开:“男人家,瞎凑合什么?还不快去请你柳叔他们!”
田璋朝媳妇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被开除的愁事早就扔到一边去了。
金毓芳又爱又气地对婆婆说:“妈,您看他都三十出头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怎么当三个孩子的爹呀!”
“多大在父母跟前也是孩子,多会儿自立门户了,他就长大了。”
金毓芳心里一震:莫不是婆婆在点自己,想让我们分开另过?这不可能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不由得愣在当地。
吴慧敏看媳妇这付失魂落魄的样子,内心一阵酸楚:恐怕要苦这孩子了!她强装笑颜,拍着媳妇的手说:
“傻孩子,发什么愣?还不把锁给筱三戴上,喂几口奶,呆会儿你柳婶他们该来了。”
金毓芳回过神来,答应一声,进了东正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