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弘昭环顾四周,见诸皇兄都紧绷着面上的每一根线条,无比奇怪,便玩笑道:“这宫家的小女娃娃才五岁,如此算起来,待她成年,与我年龄相差最小。文相大人何不把小娃娃留给我。”小皇子露出雪白的牙齿,尽显九分天真。
气氛有些尴尬,大家干笑着撇撇嘴,颇有滑稽的神色。姬弘睿暗叫糟糕,埋怨自己平日里太迁就这个弟弟,害他胆子大得不看情况地乱说一气。姬辟齐逮到机会,又怎会不让太子出丑?当下,他笑对文相,“八弟小孩子心性,大人可不要当真。哎,都怪当哥哥的没有管教好。”如此,是暗指太子教弟无方。
哪知文相却说出一番让众人可以惊掉下巴的话来。
“有利倒觉得八皇子有道理。皇子既然都这样开口了,等小女闺阁长成,自当嫁为人妇。”
姬辟齐一滞,笑容都快挂不住了,“文相可是答应了?”
“是。”宫有利郑重道。
“此话当、当真?”姬延平还以为自己没听清。
“君子言而有信,话一出口,自然是真。”宫有利正色道。
元极殿又响起蜜蜂振翅的喧嚣,整个宴席如热水烧开一样沸腾。皇子或嫉妒、或气愤、或轻蔑的目光直白地投注到姬弘昭的身上。姬弘睿有意为弟弟挡住敌意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一一瞪回去,只是在与文像目光相遇时,更有力地恨他一眼。
姬弘昭看看皇兄,又瞟着父皇,苦脸叫起来,“皇兄助我,我是闹着玩的。我才没想娶那小娃娃,文相怎么真答应了……”姬弘昭这才知道玩笑不是乱开的,但也因为这仅是个玩笑而抱憾终身。
姬弘睿盯了好一会文相,生生按捺住怒火站起身,“令千金方才四岁,我以为谈婚论嫁尚早,不知大人可以为?”
宫有利沉吟一阵,似费心思考着道:“的确如此,是臣下心急了。看来是要以后再提才好……那此事就先不提了……”笑一笑,文相一屁股利落地坐回席间,决口不提先前事。
姬弘睿恨不能冲上去给那神色轻松的人一拳。
说算了就算了,当真你一开始就只是说笑!居然与一群皇子闹着玩!飞快地坐下,难得发火的太子爷居然在群臣面前恼怒地敲了敲桌子。
高祖轻飘飘地握着酒杯,完全没有了赏乐的兴致。他面上阴晴不定,察言观色的各色人物也神色不爽。方才还愉悦的心情被文相一手这么搅和,颇让高祖有偷鸡不成倒蚀把米的窘迫。好你个宫有利,一段婚姻就换弄得我皇子间兄弟离心。自己虽也知道这些不成器的儿子有些争斗,但毕竟在暗地里,不敢明目张胆。可这下才好!自己还没死呢,我倒要看看这些小混蛋能不能把天捅穿……宫有利!总有一天,朕也要让你吃吃苦头。
皇后见高祖颇不爽快,忙叫人换下了异族的女子。
“白爱卿也有四十好几了吧。”高祖也配合着,把话题转到武相身上。
“是。”白答的很无奈――怎么开始针对我了?
“爱卿至今还未婚配?这是为何?堂堂一国之相,居然没有家室,说出去怕没人信!爱卿可有难处?不如叫皇后替你寻一门好亲。”
“劳皇上、皇后费心了,臣驻守沙场,常年出入生死。若真娶了妻子,万一有个好歹,就是误了她的青春。况且,孑然一身惯了,不想被家室所累。”
“此话差矣。待武相遇到想要真心相守的人,就不会觉得妻小是种负担。”宫有利不赞成地接话。
闻言,皇后十分感慨:毕竟知道那事的人不多,怎会晓得白已立誓不娶。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今世只想与那一人白头相守,别人的又怎可以?白幽幽地道,“那是宫大人遇到了。”而我,已错过。
“总还会遇到的,白大人。”皇后巧妙地安慰白。武相知她意,默默地苦笑了下。
宫有利歪着头,狡黠地笑起来。
而在三人说话间,一群宫女已有序地进入舞池。乍看去,只见罗裙浪般翻滚,好像蜻蜓聚众而飞。接着乐声渐起,她们便越舞越快,如云雾在厅堂中聚散。突地一声锣响,众乐皆停,唯有高扬的琴声越然突出――时转,便像柳暗花明又一村;时泻,如黄河奔流到海不复还;时高,恰似雨啸猿哀鸣;时低,就作女子喑呀、杜鹃啼血。复地,箜篌吹起,袅袅的调子柔软到心底深处,琴声在悦耳的萧笛合奏中逐渐减弱,却又不会完全地被掩盖。每一次高潮时,它总会显出自己的独特,引领着其他的器乐声完美地胶合,泠泠如泉流过,如松涛滑响,如月光普照……
是她!
白的整个精神,全在这熟悉而美妙的歌声上了,仿佛抱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他小心翼翼地将每一个字句听入心中。身体像在火里煎熬一样,他强压着向那个声音冲过去的冲动,目光穿过舞池中的人群仔细辨认。
依然是美得震颤心璇的纯净容颜,似探出墙头的花,敲在他的心扉之上。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
耳边是白梦呓般的呢喃,宫有利喝酒的动作一顿,目光望向某处,自语道:“究竟哪个女婿才是最好?”
皇后若有所思地听着丝竹之声,望一眼一脸痴恋的武相,又回眸高祖,想到他不知爱过多少女人,叹道,“果然‘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万千缕。’”皇上,你爱哪一个更多点?我?还是那个让你恋恋不忘的赵妃?或者是另外的三千粉黛?
察觉到皇后有些异样的注视,姬沣担心地问道:“皇后,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故作洒脱地笑起来,宋淑敏紧握住他的手,“沣。”
沣。年少时的爱称,他有多久没有听过了……可皇帝不能爱一人,他的爱是属于天下众生的。
姬沣对宋淑敏平静的微笑下,胸中是突然爆发出来的曾经暗无天日的激情。吾的妻,你怕是到最后也不会知道汝是的吾的挚爱……下辈子,定不要生在帝王家。
两只手十指紧紧交错相扣,纷扰、情愁俱在不绝如缕的乐声中越演越淡。终究猜不出,是欺骗还是爱恋,王室宫廷的情恨不是仅仅言语出的海誓山盟那般简单。
唐玄宗爱杨玉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却还是抵不过山川江域之爱。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马嵬坡下的泥土中,玉颜湮灭,一代佳人,最终不过香魂散去。
所以不敢奢望爱得如无知少年一样轰轰烈烈,只乞求最初的那份痴恋,能在宫中纷扰错杂的勾心斗角中,苟延残喘到最终……
曲香四散。是谁说动听的丝弦可另人忘忧?今日今时的乐调,早已让无数人神魂飘荡,伤痛欲绝。
漫舞中的女子柔媚娇态,她们青青的眉色将萱草都比下去了,红艳的美裙让石榴花都要嫉妒,和着一首让人震惊的新做的曲,在众人懵懵的薄醉中翩翩……一时,那双双明艳的无比动人的眸中,充满了柔靡绮丽的情调。
宴席进行到半夜,百官才意尤未尽地走出元极殿。白一时起身慢了,立即就被三五成群前来道贺恭维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而文相似乎醉得凶了,一袭酒气,整个人懒洋洋地伏在案上。旁人上前搭讪,只听他大嘴大舌,一句话也说不全,便只好悻悻做罢。宫有利酒后失仪,高祖难得见此,带笑道:“来个人扶宫爱卿回府。朕可不想明一大早,就听到一国之相醉卧路边的笑闻。”
太监总管卢又生领旨,忙派了一小太监掺扶着脚步虚浮的宫有利出殿。
待这二人行到御花园,忽见花径小道里闪出一条人影。小太监吓了一跳,差点把烂泥般贴在自己身上的文相爷摔出去。
“这位公公,且行个方便,我有话与相爷说。”那人影走到月光下,小太监这才看清来人是一位执着未亮宫灯的太监,但诡异的是他小小内侍竟有话与朝廷大员说。别眼瞧瞧太监身后,黑黢黢的林子里似乎有另一沉稳的呼吸声。小太监也算圆滑世故,早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当下他了然地点点头,将宫有利扶到那太监手里。
“公公也是机灵人……”执宫灯的太监意味深长地说。
“小的今什么也没瞧见,小的只照旨意把宫大人送到府门了。”朝着林子飞快地答了一句,小太监忙撒丫跑开。
“文相当真醉了?”林子里传来飘渺地一声。
宫有利倏忽间站直身体,优雅地掸掸官服。“太子殿下这般别致的造访,让臣下好生惶恐啊。”
“我怎么看你面无半点怯色?”姬弘睿从黑幕中现出来,冰雕出来的阴冷一改往日满脸的温静,眼睛也沉得如古井深潭。“文相是不是该给本太子解释解释,你今晚唱的是哪出?”
“唱的是哪出,太子和各位皇子不都心知肚明么?皇子们要争夺皇位,宫家不可能置身事外。”
“哦?宫家想要插手,也要看我们这些皇子给不给你机会。”姬弘睿眯起眼。
“不是谁给宫氏机会而是宫氏给谁机会。”语气渐硬,宫有利略带威胁道。
“大人是暗示宫氏能左右父皇立储了?真是狂妄,就不怕本太子治你个大逆之罪!?”姬弘睿唇边挂起一丝笑容,笑里却清晰可见刺骨的寒意。
“文相领罪,但不知罪犯何处?”宫有利突然显出谦卑有礼的慈色。
“你区区世家,居然敢染指皇家选帝的大事,还不是罪?”
“太子误会臣下的意思了。太子应该知道,当今圣上对世家在朝中根节盘错的势力早已不满,有心为下位继任者削弱四大家的权力。宫家虽没有不臣之心,但因是世家大族,免不了会受到皇上的猜忌。可宫氏不同于阮、白二家,自建朝以来,即使在朝议事者也不过是区区的文官谋才,哪里掌握得到危及皇家统治的权力?皇上与四大家为敌之意,怕会让没有军权作盾的宫氏受到最大冲击。有利为宫氏掌家,全族的兴衰荣辱、生死天命都寄托于我一人。宫家倘不能自保,我又有何颜面去见以血汗追随太祖,建下宫氏一族的先辈?”
“大人言重了,宫家历代不衰,想来也不是父皇轻易就可以打击得到的。”挑眉看宫有利耍软硬皆施的手段,姬弘睿慢悠悠地说。
不理会太子嘲讽自己惺惺作态的虚伪,宫有利仍一脸诚恳地笑着,“由上原因,有利便妄图以宫家现有的全部力量扶持一位仁德的皇子,以求其在登基之后,能给以保留宫氏微小权势的承诺。而宫家也拿出不干涉皇权的保证,即将微臣小女嫁与那皇子为妻,想来小女的子孙也算宫氏之人,倘他们中哪人有大幸当上皇帝,宫家自不会与之为难的。”
姬弘睿目光闪烁,心念起了一个又一个。“文相当真以为,仅凭宫氏一族的力量就可以扶持这位皇子登基?”
宫有利笑而不答,姬弘睿又道:“文相怎以为我不能凭一己之力坐上皇位?先不论我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更何况我身后的宋家以及将与我结亲的阮氏势力……”
似乎对太子妃会出自阮家一点也不吃惊,宫有利出声打断太子,“太子可曾想过,为何太子妃之位一直以来悬而未决,皇后娘娘在偏偏这时却又果决地要太子娶阮家小姐?”停了会,见姬弘睿目光一闪,似明白过来,才继续道:“那是因为宋氏已没有能力帮太子做更多的事了。而太子妃的位子,正是宋家拉拢其他家族让其助太子争夺皇位的最后一块饵肉。皇后之所以一开始未下决定,乃是因为宋家在观望,要在掌握军权的白阮二家中作出选择。这选择看似容易,但若选错,便会招致一子错全盘输的后果。白阮二家都握有兵权,但若在军中威势过高,必然会引起圣上的戒心,让皇上有收回兵权的打算。此次武相立下一大军功,军中、朝中,乃至百姓都深以为敬,白家更是威容显赫,宋氏若此时与白家结亲,皇上定会恐惧两大家族的势力,定会奋然针对宋白二家。那时侯,不但白家岌岌可危,宋家、皇后、太子你都可能受到牵连。反之,这时与阮家联姻,既不会太吸引皇上的注意力,又得到了军中那方的支持,可谓是双收之利。”
姬弘睿被他抢白自己的底线,有些恼怒:“胡说。当今国母乃是宋氏本系亲嫡!给皇族妻眷也不少出自宋家,怎见得如你所说的宋氏无势!”他虽说得坦然,声音却低了下来。
“仅靠几个女人又怎能长久得势呢?纵然皇后现在身份高贵,一但皇上晏驾而去,凭娘娘手中的丁点权力,又怎么支撑宋氏这一大族?想来太子也明白,正是由于宋家与皇家有太多姻亲牵扯,更因为宋氏没有其他三大世家那般的威胁,皇上才会轻易地答应太子的婚事。”
此话一点也不假,姬弘睿叹口气不再反驳,宋氏男丁寥落,若不是后宫几个女人强撑局势,这个家族早已没落。母后之所以这般小心谨慎地选择自己的正妃人选,也是因为宋家现在必须得到这个人选身后家族势力的倚靠……
“白家呢?又要怎样对待白氏?阮家不只支持我这一位的。”沉默良久,姬弘睿问出自己担心不已的难题。
“是需拉拢白家。”宫有利又笑问,“太子以为武相如何?”
“父皇成称武相刚强冷锐,足以与秦皇时代的白起将军相较。”
“那太子以为臣下如何?”
姬弘睿真心答道:“诸葛孔明在世,也不过如此。”
他赞的夸张,宫有利却也不谦虚,一概笑着听了。“最后再问,太子以为臣下与武相,谁人更智胜一筹?”
姬弘睿也不多想,“你。”
“哈哈――太子还真看得起臣下。既然如此臣下定不负期望,帮太子把白大人拉结到手。”仰头大笑了一阵,宫有利正视姬弘睿,而后者也惊喜兴奋地凝视他。“武相当真胸有成竹?”
文相一双沧桑的眸子忽然光华四射,不容质疑的自信像引诱人的星辰一样光亮。姬弘睿站在他面前,感觉那光彩像个火球,烧得自己缩小了一半。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姬弘睿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一块环佩,痛下决心似地狠狠放在宫有利手心。
“我登上皇位,另千金便可如大人所想,当我的皇后!”
宫有利接过环佩,那极其珍贵的和田龙血玉精琢的凤凰高贵孤傲,展翅开羽的模样似要鸣翔于苍天。“血凤鸣天!”
血凤鸣天,大历代皇后的身份信物,象征高贵的天下凤仪。每代皇后册封时必须携带的礼器,可以说是像皇帝玉玺一样贵重的宝物。
“没想到皇后娘娘选来选去,竟将此环佩送给了臣下的女儿……可太子妃不已定下了么?”
“太子妃确是姓阮,可皇后册封时必须携带的礼器却在宫家小姐那里。太子妃是太子妃,没有人可以保证,太子妃就一定可以成为皇后啊。”太子温莹如玉的俊脸上,那一丝狡诈的贼光隐现。
宫有利微一错愕,半晌才收玉入怀――阮家自己为得了太子妃这一名号,却不知也被宋家利用了。
“如此算来,还是宫家得利最大,既得了我的日后对宫氏的庇护,又捧出了一位皇后。想来宫家凭大人的机智,定可以一跃成为大第一世家……”
“有利无此大志,只图子孙后代能繁衍千秋而已。”宫有利略带惶恐地辩道。
姬弘睿无害的笑起来,笑靥若纯真的孩童――是不是真的无此志,以后就知道了。
“那臣下这就告诉太子,如何讨好白……”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白郎顾,时时误拂弦。”
“这是何意?”太子摸不着头脑,有些呆呆地反复咏着那首诗。
宫有利惬意地笑起来,“就是这个意思…太子好好想想,有利告退。”说完也不等姬弘睿回过神,兀自潇洒地离去。
太子有些郁闷地瞪着宫有利的背影,烦躁地在树木的阴影中走来踱去:“这究竟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