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七月,酷热难挡,太阳象一个灼热的火球,无情地炽烤着大地,田里的禾苗象缺乏营养的农妇,脸色蜡黄地低垂着,田埂上的小草没精打采地打着卷儿,覆盖着溪底干裂的口子,蝉在溪边的柳树上不知疲倦地嘶叫着,光身子的小孩和鸭子们依恋在池塘里嬉水,狗吐着长长的舌头趴在地上喘着粗气,连续一周的39度高温让人坐立不安,夜不能眠。
“杂种”!李财成站在自家的田埂上,用手遮着眼,朝不远处池塘里一群光屁股小孩愤愤地骂:“总有一天,老子叫你知道李家的人不是好惹的。”
这几天,李财成的心情就如这七月的天,狂躁,烦闷,阴沉。
他刚因村里田地的进出问题同吴福寿吵了一架,心里窝着一肚子火,想跑到田埂上散散心,偏巧看到了吴福寿的外甥小泥鳅在池塘里玩水,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老脸,六七十岁的人竟骂起小孩子来了。
小泥鳅是吴福寿的女儿秀兰和一个美国佬山姆生的私生子,今年六岁,有着一双湛蓝的大眼睛,一头金黄的卷发,到目前为止,小泥鳅都没有正式户口,也没有正式的名字,他的爸爸叫他mirk,在村里的小学上一年级,老师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吴毛毛。(乡下人的习惯没有正式名字的小孩子一律叫毛毛)
“这世道真是变了。”李财成心里想:“做婊子的倒骑到我这大队支书头上来了,要是在二十年前,或者更近一点,十年前,你这个姓吴的药罐子敢在老子面前放一个响屁?哎,这鬼天气,真要把人剥掉一层皮才罢休。”他脱掉汗衫搭在肩上,慢慢地向不远的家里走去。
那是一个富裕的家,十间新建的瓦房周围栽满了桔子树,一条大道从桔林中弯延向屋子伸去,院子里有几只母鸡正在树底下悠闲地觅食,柴垛上挂着一串串金黄的玉米棒子,院门上方那个红纱灯笼上糊着一个斗大的“李”字,代表着李家曾经的辉煌。
李大妈穿着一件蓝布褂坐在门槛上剥玉米,旁边,儿媳妇桂花正给七个月大的女儿小洁喂奶,这幅太平景象多少驱散了李财成心头的一丝躁热。
“虎死不倒威,姓李的还是当年的姓李的。”他在心里暗暗安慰自己。
“回来了。”李大妈见到他招呼了一声就起身向里屋走去准备饭菜,同时回头对桂花喊:“把毛毛放进摇篮里,开饭了。”
李财成习惯性地喝着自家熬的米酒,找了一条矮板凳坐下对老伴说:“三伢子还没回来?”
“早回来了,在里屋吹风扇,这鬼天,象个火炉一样,哪受得了?”李大妈一边麻利地摆弄饭菜一边高声向里屋喊:“三伢子,呷饭了。”
“你们先呷,我不想呷。”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赖在床上懒洋洋地说。
“不呷饭哪行?今天下午还要去田里杀虫。”李大妈一边高声叫着,一边提着潲桶向猪栏走去。她永远是家里最忙也是最后一个吃饭的人。一家人就她的话最多,唠唠叨叨,指责子女最多。可儿女们没一个怕她,倒是李财成,平时不言不语的,在子女心中却很有威信。
“爹,我想承包村里那片桔子园。”桂花看着一声不吭闷头喝酒的李财成,怯生生地说。
桂花今年二十五岁,嫁到李家二年了,她人长得漂亮,因家里穷初中没毕业就缀学了。嫁到李家,用李大妈常说的话是从糠萝里跳到米萝里了。桂花却并不因娘家穷而在李家有矮人一等的感觉,生了小孩后,她就极力怂恿丈夫李喜海出去打工,自己挨着公婆过日子,手脚勤快,待人有礼,在村里颇得人心。
“乱弹琴。”李财成没好气地说:“桔子园承包本钱就要二万块一年,海伢子又不在家,杀虫,剪枝,翻地,施肥,你哪一样做得了?”
“每年暑假的时候红燕能帮我忙,洁儿由妈照看一下,我年轻,有的是精力。”桂花一边扒饭一边说:“我娘家的哥哥有空也可以来帮我。”
“承包果园是男人们的事,哪有那么容易,你好好在屋里带好洁儿,帮你妈做点家务就行了。”对这个儿媳妇,李财成并不怎么满意,不仅仅是因为桂花娘家穷,更重要的是桂花头胎竟生了个女儿,他眼巴巴地看着桂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一直想着吴福寿的女儿生了个儿子,是外甥,再好也是别人家的,自己的媳妇要是生了个儿子,那就是他李家的正根儿了。现在的计划生育抓得这么严,生了一胎是个女儿再想生第二胎得等四年,四年后谁又知道这政策会不会变?既使不变也不能担保桂花一定就会生个儿子。李财成还有一点对桂花不满意的就是她好好的日子不过,居然叫自己的丈夫出去广东打什么鸟工,看看秀兰打工都打成了婊子,那外面又有什么好了?一想起今天同吴福寿吵架的事,他心里的怒火又蔓延开了。
吴福寿的二个女儿实际上都嫁出去了,可名义上却未嫁,大女儿在广州同一个美国佬生了小泥鳅这个杂种,却没结婚,小女儿玉兰同一个男人跑到江苏去了,也没回村办户口迁移。如今村里许多人家都娶了媳妇生了小孩,这土地是八年调整一次,今年是第八年了,自己家里也加了二口人,按理该进几分地了。可刚才在祠堂里开会时,吴福寿根本不将他这个大队支书放在眼里,坚决反对分出他家二口人的地,自己说要罚他的款,他居然大模大样地说:“要多少,五万块够不够?”噎得自己差点喘不过气来,让自己在村民面前丢尽了脸,这是自己当支书四十年来第一次丢脸,第一次有人敢在他李支书面前撒野,并且是那个以前一直对自己毕恭毕敬唯唯喏喏的吴福寿,这世道真是变了,变得笑贫不笑娼,认钱不认人了。李财成越想心里越哽,不由自主地骂了句:“他奶奶的。”桂花以为是骂自己,铁青着脸端着碗进了自己的房间,洁儿又撒尿在摇蓝里,响亮地哭着。李财成更加窝火,又骂了句:“哭哭哭,哭丧啊,我还没死呢。”将碗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悻悻地向屋里走去。
吴福寿穿着件黑绸衬衫,悠闲地躺在自家院子中央那棵老槐树下的一把折叠式凉竹椅上,微眯着眼,嘴里叼着枝黑漆龙头烟斗,这烟斗是他上次去广州秀兰帮他买的,竹椅旁放着一个圆桌,桌上放着一把烤瓷白荼壶,四个蓝底白花的景德镇茶杯,一大串秀兰从广州寄来的新鲜荔枝.一只黑猫正慵懒地卷在吴福寿脚边打瞌睡,用红砖砌成的院墙在烈日的灼烤下发着刺眼的光芒,精雕细铸的铁质院门虚掩着。这么闷热的晌午并没有影响吴福寿的好心情,他回想着李财成在祠堂被自己噎得哑口无言的尴尬样,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的微笑悄然爬上了满是皱纹的脸,四十多年所受的窝囊气在今天终于结束了。当时在祠堂,他真的想欢呼,想呐喊,想喊出压抑了几十年的闷气,喊出当时的扬眉吐气。
她娘的,这世道真是变了,变得女的比男的更有用了。自己其实并不需要这几分田,可就是要气气你李财成,骑在老百姓头上撒了四十多年野,没一个人敢出声,我宁愿那几分地荒了,也不拿出来给你姓李的。现在可不比以前了,这李家庄不再是你李家的天下了。从前,哎,那哪里人过的日子啊。吴福寿一闭上眼,就回到了四十年前。
四十年前的李家庄一片荒芜,那时候刚刚解放,全国都在搞公社合作化,大队支书是无冕之王,分工分粮都是他一张嘴说了算,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那时候,二十岁的李财成和十九岁的吴福寿都是血气方刚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他们同时爱上了贫下中农刘玉柱的独生女儿刘淑珍。淑珍十八岁,长得聪明伶俐,红扑扑的脸蛋上两个酒窝特别惹人怜爱,一条粗黑的辫子和一双清泉般清沏的双眼晃得村里小伙子们的心七上八下,却又不敢贸然求婚,因为刘玉柱早年丧妻,性子暴躁,十分宝贝这个女儿。尽管如此,吴福寿还是凭着自己的勤劳善良赢得了淑珍的芳心,他们常背着村里人的眼悄悄地约会于村后那片竹林里,每次淑珍背着一个背蒌出去找猪草或砍柴,吴福寿就会拿着把砍柴刀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到了没人的地方,就帮淑珍砍些柴或找些猪草什么的,有时也会一块到山上找些野果吃,或者是在春天找些野生的磨菇回家加餐,二个人都沉浸于幸福的爱情中,并且开始商量着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们一直以为他们的结合是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却不知道世事无常,世道常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