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旬道:“列位莫怪,男儿屈膝,自是事出有因。两年前,我奉命出征洛离城,不料遭遇海难,竟漂泊至了五洲图(外族对靖雪、西平、上江、扶岭、平宪五国统称),承蒙雪莲神医碧螺姑娘救治,才得以拾回这条性命,”他顿了顿,对碧螺躬身一礼。这下嘘声渐止,九列之人,大抵是些血气方刚的英豪,要说屈膝躬身谢恩倒也说得过去。
索天成不免苦笑,不成想今天之事竟是如此之巧?复又冷冷对周旬道:“那红衣女又是何来历,你为何自称下属。”周旬道:“我无意闯入了紫函谷和逍遥阁的传蛊大典(新人阁主与谷主的继任仪式),见其武功玄妙,便拜在了逍遥门下。而阁中有明规,紫函谷与逍遥阁本同一宗。见谷主于阁主无异,虽不必行大礼,但应以屈膝礼代之。下属本就无权与上级动手,且请列位恕周某不能从命。”
周旬的话,着实让众人吃了一惊,他的话已经很明,这红衣是四大门派中紫函谷谷主,这两人代表的是五洲图武学和医学的巅峰。薛瓶萱冲碧螺皮涎地挤了挤眼睛,这次她们又赢了,只是这赢得法子确是有意思的紧。
“怎样,还比吗?”薛瓶萱伸了个懒腰,半眯着双眼,伴着嘲讽,又有带点挑衅的口吻道。其时,军营中鸦雀无声,官兵们个个面面相觑,心中不甘,却又显得无可奈何。忽的但听索天齐朗声笑道:“比,自是要比,在这片土地上从无不战而屈之理。不才愿领教姑娘神功。”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薛瓶萱用力甩了甩裙摆,一只附在她群角上的蝼蚁哪禁得起这力道,飞将出去,落了个四脚朝天,摔个半死。薛瓶萱望望天边只余半剪的残阳,这场游戏玩的太久了些,她累了,不过重头戏总是放在最后唱的。
瓶萱慵懒的笑道:“这会子总算是来了个正主儿。碧姐姐,你也该露两手了不是。”碧螺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但终究点了点头,迎上索天齐那一缕似曾相识的目光,似是隔着时间对望,有一种熟稔地温暖在彼此之间升腾,蔓延。碧落慌忙摇摇头,那目光本该只属于过去而绝非现在。
索天齐抽出佩剑,温婉起剑,右手手腕灵活翻转起伏,一排排剑浪转瞬织成,向碧螺横扫而来。从没有人见过他真正出剑,但剑一出就有雷霆之势。“清河剑诀!!!”碧螺、周旬、薛瓶萱三人不约而同惊呼出声。碧螺思忖片刻双手结印,欲用‘五锦障’封住剑诀。但听薛瓶萱道:“扫诀出,钩诀敛。”碧螺深知薛瓶萱是影河双剑的行家,当即弹出袖中短剑,以影月剑诀的‘钩剑诀’对上索天齐的‘扫剑诀’。似是预演过般,‘钩诀’恰收束了剑浪,两剑相抵消散。正是“以合并散,以散化合,融融恰恰,寒锋自露”。索天齐复又剑势高扬,似欲冲天而起,揽四海于其内,囊九州于其中。“‘翼诀’冲,‘承诀’起。”薛瓶萱眯起双眼又道。
声未末,剑以出。将本就有冲天之势的‘翼诀’带的翩旋而起,扶摇直上,七分霸气含着三分婉转,偏过碧螺,在这滨海之畔翻卷起两丈狂浪。索天齐不慌不忙,收回长剑,却是看似左回实则右攻,剑来得太快,根本无所形遁。
“‘回诀’攻人于不备,又有精准之妙,但可以‘滑诀’让之。”薛瓶萱道。
碧螺手持短剑,灵巧如梭般穿过剑芒最盛处,粘上‘回诀’剑势。反手一拧,一缕青红相间的幽光缠上两剑,正合了影河剑理中‘合离之力’和‘星河之道’,蹦出金属摩擦的火光,划过碧螺的前胸,散落为满天繁星,溅入地表,皆成壑凹。
‘影河剑诀’本就是自上古时期,代代相传的剑法,内含天地至理。以万物为源,以天地为尊,以人为本。有一剑化三变,一变又化三,其一再复化三,如此循环往复,直至一元化万变,万变再复归本源。几次交锋下来,索天齐的剑已有万变之势,而碧螺只凭这薛瓶萱提供的几句只言片语,根本不得法。索天齐出一剑,她便化一剑,处处被动,倍感吃力。忽的碧螺只觉双眼一花,索天齐的长剑,已近在身侧她甚至能感到剑尖刺骨的寒冷,薛瓶萱暗叫了声不好。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碧螺突然神色一动。
‘影河剑诀’时双剑式!是两个人的剑法!
碧螺淡淡地笑了,似乎那惊天一剑在她眼中,只是淡退了华丽凌厉外表下的温存。她向斜后方迈了一小步,动作很轻很慢,却似有千斤重量。天齐一脸讶然的看着碧螺,既是惊异,也是自嘲。他是留了破绽的,只是没想到她会找的那么准。碧螺这一步既没有精妙绝伦的计算,也无洞察万物的慧眼,她只是在那一刻读懂了剑意:融心。融心即是会心、察心。才能相与为一,以二人之力结万千气象。碧螺便是凭着对索天齐的了解。化意为剑,为道,以剑为媒介,洞悉他意。此后无论索天齐如何变换剑式,碧螺都能变化有道,从容以对。其时,人剑相通,光华交错,剑影纷动,煞是好看。
有约摸拆解二十来招,索天齐剑法突显凌乱,左腋下三寸处暴出空门。碧螺莲足一点,当空用‘斩诀’直切索天齐左肩,突然似是想起了什么,连用两个‘滑诀’,长剑立时走空。然而仓促间索天齐出尽全力用来抵挡碧螺的‘卸诀’,已经来不及回收。
“咝”的一声轻响,碧螺面上的轻纱,被剑气绞的粉碎,似是数只莹蝶翩跹舞动,有迅速的随风而逝,化为尘芥。
索天齐暗道:“十年未见,她越发出落的亭亭玉立了。便是天人也不过如此吧。再华丽的词藻用之于她也只是妄造。依是那句沁园判词:
瞥若惊鸿,淡比烟云,伊人如雪。”
碧螺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她不停地抚过额前的发梢,沉沉的垂下玉容,间或吁一口气,平清心静。似乎展露出她无人堪比的容颜是一种莫大的恐惧。碧螺神色呆滞的走到薛瓶萱身旁,只是木然的立着。
薛瓶萱瞅了碧螺一眼,冲索天齐撇撇嘴嬉笑道:“哎,索公子,这场你怎么看,我可是瞅准了呦。”索天齐惨然的摇了摇头,无奈地回望一眼索天成道:“碧姑娘仁慈,若她先前未收攻势,我左臂已然不保,这场仍算我们输。”三场三输,对一只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军队,说什么都是一次不小的打击。更何况他们眼中近乎神祗的皇子竟也输了。索天成阴沉着脸,半响道:“也罢,就依先前约定,送女俘回家,让内务处给二位姑娘准备住处。”说罢,拽着索天齐拂袖而去。
薛瓶萱用右肘捅了捅花容失色的碧螺小声道:“好了啦,怕他什么,九列这种战乱频发,经济衰退,交通闭塞,一无是处的破地儿,哪会有什么五洲人,你这个靖雪公主决计不会被人认出。”薛瓶萱托起下巴看着碧螺,“碧姐姐,你真好看,不愧为武林第一美女。呵呵,我的戏不错吧。”
碧落苦笑道:“未免太迂了些。”说着转身而去。薛瓶萱愣了愣,边跟上碧螺边喃喃道:“是,是,是迂了些,迂了些……”
夜,很沉,很沉。远处东皋城郭里的喧闹,似只是为了衬托这一刻溟海边阴冷忧伤的沉寂。
海潮起伏,碧螺的心潮也随着海涛间起间落。那是十年前的往事了,碧螺想着。十年前的春夏之交,她随景帝南彷沁园,在经过哈殊沙漠时,由于贪玩不幸与众人走失。年幼的她又惊又怕,却在大漠中偶然遇上了索天齐,她想也不想,一把抱住了他,哭得稀里哗啦,俨然已把他当做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然而,那个也不过十岁的小男孩却像个焖瓜菜,涩涩地看着她,满脸愧色的说,自己也是与家人失散,他想回家却反而越走越远,结果稀里糊涂的就闯进了大漠。她问他家在哪儿。他搔搔头道,他住在碧城,这儿的人都叫哪九列。她撅起小嘴,极认真的想了想,忽的扑哧一声笑了。这傻小子,竟走反了方向,白跑了两千多公里的路,到了靖雪的地界。
接下来的十天,两人相依为命,互相扶持。两个十岁的孩子硬生生的穿越了有五洲第一大漠之称的哈殊沙漠,辗转到了沁园。仅是短短的十天,却在两个幼小的心中,种下了难言的情愫。
远处连城内断断续续传来了的阵阵歌声:
与姝同途,与君同途,
连理成株,连理成株,
吾执钩戟,妹饰粉黛,
断崖以思。截流以视。
噫!
碎涛海兮无休,
止苍山兮无倾。
恐沉沙归雁兮流往,
惧敝草残英兮无归。
女声凄厉婉转,男声沉郁顿挫。恰正应了这一刻碧螺的心境,不觉眼眶微湿,合着曲调唱起歌来一个食篮蹦入碧螺眼帘。只听索天齐道:“那是女子正在给将赴战场的情郎话别。吃些东西吧。”碧螺一把推开食篮,背着身子道:“公子还是收回去吧,至于这歌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伤感战事罢了。”
索天齐悄无声息地走到碧螺背后,用右手在她后背上淡然的划出一个“火”字来。碧螺的身躯猛地一震,恍然地看着索天齐,忽而神色悲悯,拧起秀眉,望了望远处的万家灯火叹道:“那份喧闹也只剩下今晚了。”说着俯下身,用海水拭了拭双手,转身离去。
“怜悯万物,大慈大悲的仙女。这就是做碧螺的你么?”索天齐突然开口。碧螺知他话里有话,意在讽自己一人多面、身份复杂。当即顿足,转身道:“便是沁雪,知道火烧连城这等恶毒法子,也要大大难过一场。”
索天齐苦笑一声:“若是沁雪,必大骂我一番,才肯罢手。不会如你碧螺这般淡然而去。你不肯认我,反处处躲我,如今又来怪我。战场之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不出此招,伤的就是我自家兄弟。”
碧螺摇摇头:“我知道你无恶毒之心。单凭九列古训‘以强为尊’,便知在此地武字当头。你只道我是失去本心,你又可曾想过,你一直以来苦苦追求的道,只是长期以来的社会风尚强加给你的。武字当头,造就了一批血气方刚的好男儿,却也带来了黩武好战的习性。以你的性子真的愿意一生戎马吗?”
听得此话,索天齐微觉惊异,仔细一想似乎有理,不免陷入沉思。俄顷,索天齐募得惊醒,自己竟在怀疑祖先,不由的把此念甩出大脑。再抬眼看去,碧螺已走得远了。
他望着远方怔怔出神,心道:你知道几天我为什么会输么?因为影河双剑是两个人的剑法,你懂我,我却早已看不清楚你。
明日,将是杀戮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