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汉宇取来一支竹箫。火光下,欧阳漓见这箫短而粗,没有经过打磨,竹节处却磨得光洁如玉,箫孔已经按得凹陷下去,显然有些年头了。季汉宇轻抚竹箫,放在嘴边,并没有马上吹奏,而是轻叹了口气。
欧阳漓料想这支箫有些来历,便问道:“这箫是不是有些年头了?”
季汉宇说:“是啊,至少也有几十年了吧,是一位老爷爷送给我的。”
他顿了顿,不待欧阳漓发问,自顾自地说:“从我记事起,我就听到这支箫的声音了。这位老爷爷是一位抗战老兵,左腿断了,解放后回到故乡的村庄,靠捕鱼为生。他好像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不爱说话,很少与人来往。据说他的家人在日本人登陆时全都遇害了,他提了一把马刀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奋勇杀敌,屡立战功,直到当上了营长。后来,在解放战争中,他负伤被俘,在解放军的队伍里当了普通一兵。建国以后,他自愿回到家乡,一个人生活。我出生的那会,因为历史问题,据说挨批斗挨得很凶,造反派让他独腿站立,旁边生了火,烤他,让他老实交待当年如何为反动派卖命。老人屹立如山,被烤得浑身流汗,始终就是那句话:我没为谁卖命,我打鬼子报仇,没有错。老人虽然沉默,但并没有因为遭受不公待遇而沉沦,反而更加热爱生活,每日清晨起来,架拐上船,开始一天的营生,晚上以吹箫自娱。小时候,每当傍晚,村庄慢慢归于沉寂之时,村头的茅屋里便传出了箫声。老人并不懂得音律,但那箫声如行云流水一般,过路的人总是驻足倾听,就连那劳累了一天的耕牛,在水井边喝饱了水,也要昂起头,静静地享受这美妙的旋律。
“我小的时候,村里还没有电视,连收音机也是稀罕物。因此,这箫声就成了我们的娱乐节目。下学后,我经常端着饭碗,跑到老人的家门口,一边扒饭,一边听他吹箫。大概是十二岁那年,有一天,他便开始教我吹。其实他不懂得指法,更不识谱,但对于运气却是行家。他吹的是仿音,我们那一带的民歌,只要是他听过的,便能吹得十分准确。师父如此,我这当徒弟的便也跟着胡学。这样过了几年,我也稀里糊涂地会吹一些调子。后来我到县城去上学,基本掌握了一些乐理知识。但说来也怪,照着谱子,就是吹不好,反而是胡乱吹奏,才有那么点儿意思。我十八岁那年,老爷爷病故,将这支箫送给了我。他告诉我,这支箫一支陪伴着他,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他一直随身带着,每逢战斗胜利,他便吹奏,以纪念亲人;后来他历经坎坷,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却乐观地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只不过断了一条腿而已,而那些在炮火中尸骨无存的战友们,再也无法看到太阳升起。老爷爷去世后,村头的傍晚变得孤寂。虽然箫还在,但我总是没有兴头吹它,就将它放在了家里。这次回乡,在老房子里找到了它,便将它带了出来。”
欧阳漓见季汉宇一脸凝重,使劲点了点头:“原来这箫的背后还有故事,我还以为你一直带在身边呢。”
“二十年了。”季汉宇双眉紧蹙,声音低沉下去,“这次我回乡,老爷爷的坟已经长满了荒草。回想起当年听他的箫声,竟然没有一丝对生活的不满,而是那样激越,充满热情,让我好生惭愧。我想当年的我或是现在的我,都没有真正领会到老爷爷的精神。今夜,我见海潮奔涌,突然来了点兴致,想找一找当年的感觉。”
“那我就洗耳恭听吧。”欧阳漓盘起腿,双手捧着脸,做好了倾听的准备。
季汉宇侧转身子,面朝大海,目光投向微波涌动的海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箫送往唇边。
但好一会儿都听不到箫声,只有沉缓的海浪声一层层涌进耳鼓,将欧阳漓的记忆和思绪一点点地抹去;身体也似乎在漂浮,在游弋,浑然不知所在。再看月色下的季汉宇,如同一尊雕像,坚硬,沉寂,淡然,似乎进入了一种空灵的入定状态。
良久,一声低沉的箫音响起。这箫声擦着海潮的余音而来,自然而然,直若炎热的夏季,一缕清风掠过林梢。继而,箫声丝丝缕缕,相互间迂回缠绕,经过绞合,逐渐变得坚韧,有如粗绳破空挥出。随即,箫声由窄变宽,犹如马过峡谷,直赴平川,前程无比壮阔。忽地,尘埃荡起,万马齐鸣,大地轰然颤栗,隐约有风雷作响,但瞬息于天际湮没,只闻沙尘激扬之声,箭羽般飞射而至,万千尖啸混杂其间,化作尘泥……箫声忽转,仿佛春和景明之日,万里轻尘不飞,流泉漫过碎石,芳草连天疯长,飞鸟振翅离巢。须臾,箫声昂然而起,恰似野风刮过岩洞,飞瀑直泻前川。这欢畅淋漓之音,一泻千里,风从云生。渐渐地,萧声变得凝重,压抑,如同大江阻塞于巍巍山岭之间,狂风消散于莽莽丛林之中,只留下无奈的叹息,却又袅袅不绝。欧阳漓闭上眼睛,仿佛看到阴云低垂的四野,田地荒芜,房舍坍塌,鸡犬不闻,杳无人迹,满目萧然,惟有阴风低号,一派凄苦。欧阳漓被这种悲凉的气息所笼罩,不禁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渐渐地,萧声如九曲黄河,绕开阻塞,缓缓前行,蓄势待发。终于,箫声化作连天细雨,进而形成暴风骤雨,顷刻之间,溪谷之流骤然汇聚,山洪喷发,摧枯拉朽,撕山裂土,一往无前:但闻惊涛拍岸,骇浪击峡,终于势不可挡,千里奔流,直入大洋,被潮声一吸,余音尽灭……欧阳漓听得血脉贲张,只觉无比畅快。箫声忽又离潮而起,但觉旋律悱恻缠绵,似是情人抵足低语,互诉衷肠恨时短;又似恋人执手相送,千言万语哽喉头。这绵绵情意,由淡到浓,由浓至深,终于化作无尽的思念,融于空气和水,伴随着时间和生命,永存于天地之间。欧阳漓的心被这种似水柔情所淹没,想大笑,想唱歌,想踏浪而去,想插翅远飞。
随着最后一声长音划破夜空,箫声已渐渐远去,终于消逝在低缓的潮声里。欧阳漓的心却随着箫声飘移、远去,身体变得轻若鸿毛。刚才,她的意念随着这变幻莫测的箫声,瞬间体会了万物的消长,人世的变迁,命运的沉浮。直到季汉宇收起洞箫,欧阳漓才发现火光早已黯淡下去,月光却明亮起来,宽阔的海滩如银霜铺地,她和他的影子叠印其上,仿佛梦里一般。
“献丑了。”季汉宇回过头来,看着凝目远望的欧阳漓,“现在该你了。”
“是该我了。”欧阳漓回过神来,看着面色平静的季汉宇。“其实你已经表演了两个节目,第一个是讲了老爷爷和箫的故事,第二个是吹奏了一首我无法听懂但却能将我的意念无限延伸的曲子。”
“我怎么没有什么感觉?”季汉宇微微一笑。
“你是局中人,不是局外客。”欧阳漓真诚地说,“你只是注重将情感融入箫声中,但听箫的人,却能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箫音,甚至加上自己的情感,去无限放大箫声中若隐若现的感觉,将记忆中的无数画面调动起来,与箫声相合。其实箫声只是音乐,但人的感觉器官有相通的功能。我想,音律是最容易调动人的情感的,然而最能打动人的音乐,当然是自然的声音。听你吹箫,能感觉到自然的气韵,小到花叶沙尘,大到江海洪流。当然,更重要的是你将人生的起伏、命运的沉浮蕴含在箫声中了。说真的,我不懂音乐,但我的情绪却不得不随着你箫声的变化而变化。”
“哦?”季汉宇一怔,“其实我好多年没吹了,生疏得很。好在这曲子是老爷爷教的乡间小调,我只是凭着记忆胡乱吹奏而已。要是老爷爷还在世,自然吹得更好,我可差远了。”
“我看不尽然。”欧阳漓摇摇头,“我分明从你的箫声中听出了你的心声,似乎是对你自己人生的咏叹吧。假如你还是当年那个学吹箫的少年,曲子可能吹得更优雅,但这其中的神韵,恐怕就吹不出来了。”
季汉宇如遇知音,深邃的眼眸如星般闪亮了一下,但他随即叹了口气:“你的评价太高了,让我深感惭愧。实际上,老爷爷吹箫,那才叫出神入化。就是普通人,也能听出他的箫声中,有风,有雨,有鸟鸣,有牛。所以,每当夏季,天气酷热,大家就坐在院子里听他吹箫。我们小孩子,听着听着就觉得凉爽了,眼皮开始打架,不知不觉间就躺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可惜,没有人懂得他的箫声。要是他遇到了你,可算遇到知音了。”
“你在抬举我?”欧阳漓认真地摇了摇头,“你这种说法虽然有点道理,但还是不完全对。固然,像我们这种读过几本书的人,会产生一些联想。甚至,懂得音律的专业人士,可能会有千奇百怪的解读。但是,我想,老爷爷饱经沧桑,吹箫决不是为了得到世人的承认,也不是想找什么知音,而是他与自然沟通的一种方式。能让人感觉凉爽,能成为最好的催眠曲,能表现生命的鲜活,老爷爷的心就变得干净,真正地融入了自然。或许,对老爷爷而言,这才是他的追求吧。”
季汉宇只得点头称是。
此时篝火几近熄灭,潮水渐退,潮声变得更加沉缓,几无可闻。一阵海风吹来,欧阳漓微微打了个寒战。季汉宇立即蹲下身子,将烧断的柴草聚在一起。一会儿,火光熊熊而起,逼退了如水的月色。
“该你了。”季汉宇终于再次催促。
欧阳漓清了一下嗓子。显然,在季汉宇生火的当儿,她就已静心准备,或是一直都在准备。她知道自己喜欢唱歌,从小就唱得不错,曾参加过中学和大学的合唱队,对唱歌本就下过不少功夫。但自从参加工作以后,她就唱得少了,后来,在应酬客户时,不得已在各种歌厅唱卡拉ok。在那种乌烟瘴气的环境下,烟气酒气熏人欲呕,哪有兴致真正地放歌一曲?今晚,季汉宇一曲洞箫,唤醒了她沉睡的音乐细胞。在月色下,沙滩上,海潮声中,心仪的男人身旁,即兴高歌,当是平生快事。于是她侧过身子,稍稍背对着季汉宇,让清冷的月华照在脸上,准备歌唱。
欧阳漓紧张,而季汉宇比自己表演还要紧张。自从见到欧阳漓以后,他就认定她是自己生命中的女神。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强烈地牵动着他的神经。第一次在雾气弥漫的水池里听到她的声音,就被那种胜似黄莺般的嗓音所迷醉――说话尚且如此,那么歌唱,定然有别样的韵味。因此,他全神贯注,不敢分神,生怕错过了一秒。
果然,欧阳漓开始唱歌。这最初的声音很轻,也不平稳,仿佛不是出自她的胸腔,而是从某个远处飘来,抑或是偶然从天外飞来。这颤悠的、有金属质感的声音对季汉宇产生了奇妙的作用,拨动他的心弦,激得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张开。继第一声之后,是一个较为坚定的悠长的声音,但它还是发颤的,如同一根弦被手指使劲一拨而发出响声后,仍然会颤动几下,才又被双手猛地捂住。之后,歌声犹如突突冒起的山泉,又如同春季夜雨轻打芭蕉,渐渐舒缓而沉郁,最后,歌声才慢慢昂扬起来,像潺潺小溪流四处流淌。她唱道:
田野上的小路一条又一条,
潮白河两岸的黎明正悄悄。
过路的少年迷失在菜花径,
担水的姑娘颤悠悠上小桥……
这声音甜美得可怕,如同夜间破土而出的春笋,让季汉宇担心它随时会被践踏、折断。幸而,欧阳漓的歌声由脆变绵,百转千回,如同春日里爬山虎的藤蔓,丝丝缕缕的攀缘径贴壁蛇行,交错纵横,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张力。继而,歌声中显现出万物复苏的气象:暖阳破冰,翠竹拔节,流泉作歌,夜雨临窗……这声音稍微有点碎裂,也有点发颤,甚至还带点压抑的韵味,但其中蕴有深沉的激情、青春的气息、向上的力量、醉人的芬芳,还有一种淡淡迷人的哀愁。这歌声里鸣响着一种久远的、遗失的纯朴,勾勒出一幅美丽的自然画卷,弥漫着一种浓郁的乡村气息,那炽热的灵魂紧紧地抓住了季汉宇的心。歌声继续激荡着、飘扬着,那激情的、隐约的内在颤动,正像羽箭似地刺穿着季汉宇的灵魂。此时风轻潮缓,欧阳漓的歌声渐渐变得高亢,如同金属撞击之声,刺入阵阵海浪之中,低缓的潮声反而成了富有节律的伴奏。她唱着,完全忘却一切,犹如冲浪者受到水波的激荡而大感兴奋一样。随后,歌声由高变低,舒缓而情意绵绵,如同苍茫的大地上蒸腾起层层雾霭,又如万里晴空浮动七彩云霞。季汉宇被歌声完全吸引,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画面:在一次归航途中,晚霞正浓,他看见几只雪白的水鸟在海空翩然飞舞,偶尔俯冲下来,将身子击打在平静的海面上,激起点点水花;那丝绸似的胸脯染着晚霞的红光,朝着熟悉的大海、朝着低沉的通红的夕阳慢慢地舒展着长长的翅膀――这至美的壮阔场面,恰如欧阳漓的歌声,让泪水在季汉宇的胸中沸腾……
歌声已尽,天地间一切依旧。而季汉宇和欧阳漓紧闭的心扉,已豁然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