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东亮觉得他的试验再也做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自己每日的辛勤劳动到底错在哪里,他想大家一起齐心协力让科研所多出成果,这也是大家的光荣。后来他又想他是后来者,又是年轻人,应该主动和他们多作交流,搞好关系。他便多陪几个笑脸,多做一些公共杂事,也主动和他们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可他们对他都是爱搭理不搭理的,再也没有他刚来时同事之间的无所顾忌坦彻透明。于是,他变得苦闷起来。有一次试验室只有吴主任一个人在的时候,他终于向他诉说了心中的不快和迷惑。吴主任报以高深莫测的笑容,对他说:“小史啊,你认真干啊,干出成果来,今后大家就都靠你来关照了。”史东亮顿觉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后来一次他和药厂生产厂长范达贵独处时,史东亮便将他的那些苦处向他诉说了。范达贵语重心长的对他说:
“小史啊,你是年轻人,刚来科研所不久,同事之间有点误会和摩擦也是难免的。年纪轻的总是要让着年老一点的同志,最近厂里生产任务忙,他们要化验测试的工作也是很多,这就需要大家都作点让步。周老师和吴主任,都是对厂里有着重要贡献的人,你要我怎样去教训他们?厂里对你也是特别重视的,古厂长还嘱托过我各方面都要对你开绿灯的,你看厂里现在的条件也就是这样了,上次专为你购买的两台设备现在都还没付清货款呢,你就忍着点,努力干好吧。”末了,还加了一句:“小史啊,你那个新药成果也有点眉眼了吧?厂里为你采购了那样多昂贵的设备原料,你可千万别使大伙的希望落空啊!”
一番话说得史东亮是如同有两扇千斤重的铁门,全压在他的心头上,万千负荷集于一身。
史东亮每天在药厂上班下班,云菲并没有天天去科研所里看他,但她们的联系却是紧密的。在一个阳光阳媚的周末,他们俩骑了台摩托车去市区郊外的一座水库踏青。骑摩托车是云菲的专长,她的飒爽英姿直让史东亮啧啧称叹。那时轻风从两人身边“嗖嗖”掠过,林间的叶蔓婀娜多姿,有树枝野花为他们摇旗呐喊。
这座水库有着几十亩的蓄水面积,两岸层林叠翠山峦起伏,湖光山色使人心醉神迷。两人在一处草坪里摆开餐布,打开各式食品,看天空中白云飘飘,有不知名的鸟儿啁唧欢鸣,彼此眼里全是热烈和激荡。云菲打开一瓶果汁后,瓶内的气体冲得她满脸泡沫,当史东亮迅速递给纸巾,细心帮她把脸上擦干净之后,云菲觉得这是她一生中喝过最甜的一瓶果汁。两人聊天的内容,太多是从旧事而发,不过旧事也不长久,他们从相识到相知的过程,到现在还装不完一个小酱菜坛子呢。其它彼此从口里说出来的少年故事,便是经过了阵年腊月货真价实的酱菜了,嚼起来水灵灵甜脆脆,说不出来的幽香。
她们聊累了便玩起了些自创的游戏。在一次玩成语接龙时,双方约定若有一方能最先绕回来,输了的一方得晚饭付账买单。史东亮说:“你们警校里学的尽是摸爬滚打,你肯定得输!”云菲一扬头说:“那还不一定呢!”史东亮见云菲来时一直在哼一首歌曲,便起先说了:“唱响天下”。云菲略一犹豫,回答:“下里巴人。”史东亮说:“人山人海”。云菲说:“海枯石烂”,史东亮说:“滥竽充数”。云菲说:“数九寒天”。史东亮说:“天天向上”。云菲却一时回答不上来了,她瞪大眼睛冥思苦想一阵后,又抬头望了望天空,就捣出来一句惊世之作:“上有尊神”。史东亮暗自发笑,还好,就差那句“上帝保佑”没说出来了。他接着回答:“神态万千”。
云菲本是一直处于被动状态中的,这会却突然灵感大发。她指着史东亮的额头说:“你输了,你今晚得付账,我绕回来了!”
史东亮抬头说:“是什么呀?”
云菲便大声说:“千古绝唱!”
史东亮只得认输。两人接下来都自顾喝着饮料,沉默不语。云菲那一句“千古绝唱”,是使两人内心深处都多了一份淡然和伤感。史东亮以“唱响天下”作为起笔,而云菲偏偏将“千古绝唱”绕在了结尾,“千古绝唱”是凝了历史旷远染了凡间沉重的,是有恍若隔世意境涂了悲凉色彩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能是前人拼命挣扎后人观赏呤叹的,"绝"又是表明双方追逐到此早没了退路。这总和此刻草坪上的和风拂面笑靥漾漾的画面相了些冲突,似乎作了一种提前的隐喻。
云菲一瓶饮料下肚,将瓶子掷向湖面,水浪立刻四面漫去,轻波拍岸。云菲一骨碌站起身来,踢了史东亮一脚说:“走,去山上转转。”
他们后来去了当地一农户家里。农户家门前院子是用篱笆围成的,菜叶绿油油菜花香喷喷,梨树枝繁叶茂,粉白的花朵伸出了围墙之外。那小狗小猫起先瞪大眼睛注视着他们好久,喂了一些食物后,便亲热得在她们脚下四处追逐。云菲抱起一只怜爱地说:“这家伙虽是畜性,却是蛮通人性的。”史东亮以为云菲在影射他没人性,便嘻笑着说:“这有没有人性,得先看主人事先对它犒劳什么,咱若带些喜糖过来,它还盼望着咱给它说媒成亲呢。”云菲回头嗔怒着骂了他一句:“瞧你嘻皮笑脸那样儿,就你没人性!”
她们回到城里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光影朦胧,两人找了一处僻静的场所吃了晚饭。按事先的约定,这顿晚餐本来是要由史东亮来付账的,云菲却争着去付了。两人对谈论付账这个话题,都讳莫如深谁也不敢主动提起,如同杨白劳要将喜儿抵债付黄世仁的账一样,不知是前世那一阵子欠下的,永远也付不满付不起,付出的都是心头肉,提出来倒真有几份做贼心虚的感觉。
从道明市内一侧穿城而过的便是那条有名的桂川江。两人从餐馆出来后便散步来到了江边。史东亮向云菲说了一些在科研所里工作的情况,说现在压力蛮大的。云菲便说,谁的工作没有压力呀?我们局里还每月都要考核一次呢。史东亮便说,女孩子当警察,既辛苦又具有危险性,你们队里接的又都是重案,可真要注意爱惜身子。这话说出来立刻使人倍感舒坦,云菲咧开嘴笑着说,这有什么,公安警察都认这个命。他们轻松地边聊边走,一会便来到了江边风光带一处亭子下坐了。江边的晚风清爽宜人,月光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树叶也在一旁婆娑。大江在她们的脚下静静地流淌,不作一丝声响,只有几艘夜航的船舶,在不远处徐徐逆着浪花行驶,船体后面泛着一道道向两边分开的白浪。路灯将云菲的脸孔映衬得更为洁白,无瑕得像一块美玉,长发在晚风的吹拂下四散飞扬。她的眼眸此刻便是两只正在溢满红洒的杯子,史东亮宽实的肩膀承受了她……
当夏花飘舞蝉声嘶鸣重归寂静之后,这个无比炎热却盛满太多激情欢娱的夏天终于过去了。这一天是云菲的生日,她早在几天前便通知了史东亮来她家里吃晚饭。史东亮自来了药厂后,还曾未去过她家,他和古望曙在一些场合也打过交道,但两人的了解却并不多。他也不知道云菲在家时是否对他作过特别的言述,虽然他现在和云菲之间早已是耳熟能详能听音识人,但他总觉得这其中隔着一些什么。
云菲的母亲去世得早,她每年生日这一天,古望曙总要从百忙之中抽出来陪一陪她。他特别在意云菲这一天的情绪,总觉得她在成长过程中一定欠缺了什么,所以尽量以父爱去补偿,虽然这种补偿有时候是显得力不从心。
云菲是开了局里一台小面包,接了罗月娟等好友和局里一些同事,去她家共赴生日晚餐的。她上午便通知了史东亮下班后在厂门口等。史东亮上车后,面包车穿过几栋复合结构小楼房,停在了一栋院门上面编织着精巧别致的铁艺,围墙顶上铺着黄色琉璃瓦的院子门口。院子不是很大,但经花草树木盆景青石点辍,却显得特别葱郁雅致。
一行人说说笑笑涌进了院门,古望曙在里面听到喧闹后,早站在正门口迎接。史东亮虽然是走在最后面,但他还是一眼便看到了他。一行人“古伯伯长,古伯伯短”叫得无比亲热后,史东亮在最后恭敬地叫了一声:“古厂长,您好。”古望曙略作迟疑,回答说:“哦,小史也来了――来了好,来了好,都是年轻人……”
史东亮坐在了正厅靠墙角的位置。云菲以史东亮是她一位同事老乡的身份向父亲介绍了史东亮。古望曙回答说:“小史是我亲自主持招聘过来的技术人员呢。人不错,专业素质也强,在厂里科研所搞新药项目工作负责,上次开会范厂长还表扬了他,很有前途。”史东亮在古望曙的大力赞扬之下,忙作了回答:“今后还要请古厂长多关心呢。”
晚餐开始之前,提上来的是一盆生日蛋糕。客厅里的灯拉熄后云菲被推到正中间,一行人吵着闹着要她先许下一个心愿。云菲满脸幸福地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沉思,不知要说些什么。罗月娟却从后面将史东亮拖上前来,对他说:“你去告诉她怎么说吧。”史东亮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大伙全哄笑着注视着他们。云菲却忙在一旁替史东亮解围了,她一边猛烈地吹着蜡烛,一边大声说:“我祝愿大家天天出门都能在大街上捡钢崩儿,捡得袋子都装不了……”
饭局是在年青人活力四射、激情洋溢的氛围中度过的。撤席后已是九点多钟。一群人仍在那里高声说笑兴致不减。史东亮却拿着一本杂志自顾在角落里翻看着,虽是落莫却又暗流涌动。他不认为今晚便是自己的主角,可他发现一只脚已经踏进了主角的范畴,他已经披上了主角那身华丽的外衣,只等他轻移步伐粉墨登场了。
史东亮正在思前量后之时,古望曙却走近了他的身边。他突然像记起了一件什么事一样对他说:“小史,我平时工作忙和你也难得见面,正好今天有空,来,上楼坐坐,汇报一下你的那个新药成果有什么进展。”史东亮急忙站起身来,云菲会心地朝他笑了一下,两人一起上了二楼。
书房正中间摆了一张宽大的红木长形书桌,古望曙在后面皮椅上坐了。史东亮小心翼翼坐在他的对面。
古望曙说:“你那个从深海生物里提取原液再反应制取新药的课题,我正和一些医药专家有过交流。目前这项研究在国内还是一片空白,国外也没有具体的成果出来。那种海底生物名叫银斑海蔓是吗?是只能够在附着在海底动植物身体上生存的寄生植物,长成后就会自然脱落,悬浮于珊瑚礁和岩石边缘。它本身便是具有药用价值的,前几天我在国外一本医药杂志上看到了资料,银斑海蔓具有消炎止肿清利腐肌,治疗肌肤萎缩皮下组织坏死的功效。”
史东亮没有想到古望曙日理万机,却对药理学有如此透彻的分析。这更增添了一份对他的敬仰,他连忙对他解释:
“古厂长说得正确,开发研究深加工这种海底生物在国内还没有先例。最初的发现是我原来在大学里一位老教授提出来的,他在药理学上有很高的造诣,当初在校时我们便已经开始进行这项课题的研究,只不过到现在还没有具体成果出来。我们主要是想从他的原液里提取出一种成份,这种成份对治疗肌肉萎缩、肌束病变、肌底细胞液化、胶原纤维断裂和其它以肌肉腐烂为特征,统成雷诺氏现象的皮肌炎有很大疗效。而且,银斑海蔓对治疗内然性生长激素缺乏,调节生理平衡,增强人体免疫功能也有很大的疗效。我们的初期试验成果,便可以制取成一种新型保健药品,在市场上推广。我相信,一旦这种高纯度的新型保健药品上市,定会在国内医药界引起强烈反响,为药厂带来经济效益的。”
古望曙听完他的介绍也是异常兴奋,赞赏他说:“对,小史你的思路定会正确。现在药厂处境艰难,要摆脱困境就只能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我现在就把这种新型保健药品命名为‘银斑海蔓一号’口服液,等成果出来后再申请药品专利保护,我们先在国内打开市场,再打开出口市场。小史,我在这里向你担保,成果出来后奖励一定会超越前人的,你现在还有一些什么特别的需求吗?”
史东亮联想到近段时间以来,科研所其它同事对他的态度,便将一些心里的想法建仪和他说了。古望曙当场作出保证,他会叮嘱下面的人做好工作的,一定不会影响你的正常试验和研制工作。
史东亮来药厂后压力一直蛮大的,现在又看到古望曙对这个新药成果如此重视雄心勃勃,他便又向古望曙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
“古厂长,这种新药成果的始发现者,是我原在西北医科大学的林慕寒教授。如果能将他聘请到药厂来和我一起共同开发研究,相互间有个技术探讨,以他作为这项科研成果的领头人,肯定是能缩短研制工作时间的。”
古望曙很重视他提出来的这份要求,说再和厂里其它领导研究研究,该花钱要聘请的专业人员,厂里一定能答应的。
他们一直聊到将近十一点才从书房下楼。云菲的同事和朋友有的已经回家了,只剩下罗月娟和几位好友还没走。云菲却总是紧张地向楼梯口张望,她不知道父亲到底和史东亮说了一些什么,但也知道这肯定是俩人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看到两人下楼时都是春风拂面喜气洋溢后,心里才平静下来。她希望今后这两个男人都能永久驻扎陪护在她的身旁。
不久之后,古望曙提出的聘请西北医科大学林慕寒教授来药厂工作的要求,便正式提上了药厂的仪事日程,并得到了药厂其它领导成员的一致同意。古望曙亲自出面协调好了大学和药厂的关系,签订了临时借调协议书,学校在借调期内依然保留着林教授的籍贯档案和工作岗位,而借调期内工资薪金都由道明这边来发放。
林教授早已对这个新药成果花费了很多心血,如果能在他手里研制成功,也了却了生前的一桩夙愿。另一个原因便是他一直喜欢史东亮这个孩子,史东亮在大学里和他朝夕相处了四年,他早已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他喜欢史东亮对学术上的钻劲和刻苦,坚信他一定能超越前人成为制药领域里的拨尖人材。他唯一不能放心的便是林英,林英从小到大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并不善于交际,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北方,这多少使他万心牵桂。
二个月之后,史东亮亲自回到大学里接林教授过来。这个季节离农历的新年只有一个多月了,北方早已天寒地冻雪花飘舞,树上的叶子早已落光,山野之间尽显荒凉。史东亮重新见到了林英,她还是原来那个老样子,静静地站在父亲身旁不作言语,任脚下的的溶雪染湿鞋面,任寒风吹得双脸通红。林教授衣着简洁,父女俩离别的场面在这一刻竟显得是那样的沉重和伤感,如同是在作永久地决别。史东亮的鼻子里竟有一股酸酸的味道。在林英泪眼模糊之中,林教授终于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林教授来药厂后,史东亮便觉得多了一份依靠和帮助。林教授在大学里便养成了刚直不阿直面压力的生活习性。史东亮本来和科研所其它同事关系便十分敏感,林教授来到后,在那些人眼里便又是如同增加了一个敌人。厂里对聘任林教授过来工作一直是极为重视和关注的,事事以他们为先,这些举措使科研所其它同事更为嫉妒,仿佛便是这两人剥夺了他们原有的稳定感和优越感。但在师徒两人密切配合之下,“银斑海蔓一号”口服液的研制工作,却正在一步步走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