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道明市公安局经侦大队突然接到了一份西安市国税局税侦部门的协查通报,反映在道明一家名为“瑞祥工贸公司”,开具至西安一些企业的增值税专用发票有违规虚开的嫌疑,而且开出的层面广,数额大,要求这边具体查实。因局里经侦处人手少,云菲便临时抽调过来在这边工作,她的任务便是去西安查清发票的流向地和违规线索,配合这边对“瑞祥”公司作出正式调查。
云菲抵达西安后,第二天便在西安市局经侦处民警的陪同下,到相关的几家公司作了调查。这几家做食品、纺织、民用照明器材的公司,都存有道明这边“瑞祥”公司开具出的增值税专用发票销货联。还有一种发票上标明的产品,是根本不存在我国南方出产的矿工业产品,另有一份已经鉴定是属于假发票。这几家公司财务状况虽然都是疑点重重,但公司领导人都不承认这些发票是违规虚开的,都说和“瑞祥”是多年的贸易伙伴了。只有一家公司在她们再三质问之下,含糊其辞地承认了“瑞祥”开具出来的发票货物数量大于仓库实际库存数,但接着又否定说,是南方货物还没发运过来,等货一到仓库后,马上会按发票数量支付货款。
由于道明那边暂并未对“瑞祥”公司作出财务稽核调查,因此云菲在西安的所有工作,也只能停留在提取证据发现线索的层面上。当地公安机关只对那家使用假发票抵扣税款的公司作了处理。
云菲只用两天的时间便完成了工作。当晚她在招待所里休息时,手机里突然接到了一个当地的固定电话。电话是史东亮打来的,说他上个星期已经被道明制药厂正式聘用了,现在回学校取点档案资料,顺便看一看父母,他已经快一年没有回家了。
云菲第一个反映是欣喜万分,她说你现在知道我在那里吗?就在你的家门口呢。电话那头的史东亮说别蒙我,你是练了分身术吧。云菲再用招待所的固定电话打过去,他才彻底相信。两人又兴高采烈瞎聊一番后,史东亮便邀请她到他家里玩一圈后,再同回道明去。云菲便说你家住哪啊?这大西北满是黄土沙漠,飞禽走兽出没,我可真找不着。史东亮笑过之后说,我家住在一个名叫玉源的小县城,要先坐火车去榆林,才能找到玉源,玉源大小了,在中国版图上找不到,要不明天我过来接你吧。云菲忧豫了一下说,不用了,我明天自已坐车过来吧。
第二天清晨,当她来到车站的时候,她没想到玉源竟是一个距离西安这么遥远的城市。但她还是买了当天的车票。
一路无尽颠簸困倦之后,她是在傍晚时分抵达玉源这座小县城的。街上开着泛黄的灯光,满是灰尘的街道,五层楼便是最高建筑了,北方气候里那种夹杂着黄沙气味的冷风,将她的心吹得特别阴冷潮湿。史东亮在车站接了她,第一句话便是:“咱这里昼夜温差大,外地人刚来都有点不适应,你又舟车劳顿,可千万记着别感冒了,要真弄一焉头焉脑病人回去,你们公安局又可以将我扣一个拐卖人口的罪名。”
云菲将提包全甩他手里,姿势优美地笑着说:“我们公安局的警察都是铁打的脊梁,钢铸的脚板,这点小风浪算什么?当初在警校里训练时还能在凉水里晾一整晚呢。”两人说笑着向外面走去,可车站离史东亮的老家石头湾乡还有二十多里的路程。史东亮租了一辆小三轮,是那种脏兮兮一动便屁股冒黑烟的,云菲从没有坐过这样的车子,司机满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机油和汗垢的混合气体,熏得她肚里只想吐。
史东亮的家住在一座大型煤矿的旁边,煤矿年载已久四处陈旧。北方的煤矿总是如同再婚过后的女人,留恋原来爱慕过的前夫一样,是千年万年也挖掘开采不完的。煤矿前坪那栋雄伟的办公楼依在山峦之下,大山也是灰暗空蒙的,但云菲借着微弱的路灯光,还是看清了屋顶墙体上那几个大字――玉源煤矿。
从煤矿前坪办公楼前的水泥路穿过,再经一条简易马路,不到一里的路程便到了史东亮的家里。史东亮的家是一栋单层共有五间屋子的砖瓦房,只对内墙作了白色粉刷,后面也是大山。屋里已拉亮了灯,灯光虽然微弱,但却刺破了满目的黑暗和荒凉。史东亮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见儿子突然从外面领回一个衣着时尚的城里女孩,自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云菲礼貌地称呼了他们。
史东亮早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招待。席间两位老人只是笑咪咪地注视着云菲,并未多说。他们越是拘谨,云菲便主动和她们聊了一些家常。后来史东亮的母亲问她是不是和他儿子在同一个工厂上班,还说史东亮这孩子便是不懂事,刚出来也没经验,不过人还是厚道本份,农村出来的娃嘛心肠都跟咱一样,你是城里人,今后有困难就多照顾他一下。云菲便笑着回答说:“伯母,我现在也还是个孩子呢。”
晚饭之后,云菲和史东亮在屋里继续聊着。史东亮在柜子里翻衣服时,突然从里面翻出一对泛着黄光、磨得通体透亮的小铜铃来。一根筷子大小的铜片锻成铜环,上面四个孔里分别串着四只金桔大小的铃铛,一摇起来便发出清脆叮当的响声,很是悦耳。每只铜铃上还分别用篆体刻着四个字,一只刻的是“常慎思言”,另一只刻的是“敏学镊身”,这其实是佛家学说中《法句经》里的两句经文。史东亮也许是长久没见过这两样东西了,今日见了自是像见了宝贝似的拿出来对云菲炫耀说:
“这两只小铜铃,是我满周岁的时候外婆在菩萨神像下为我求的,说戴在身上能祛病消灾逢凶化吉岁岁平安。我妈说我小时手上一直戴着这个东西,嘿,还真是灵验,你看我长这样大就真没得过什么大病。”
云菲听后便笑了,说:“不是有一句话叫心诚则灵嘛?”
史东亮一边将铜铃递给云菲看,一边继续说:“你看看这个东西好玩吗?你喜欢就拿去吧。说真的,刚才说的那些全都是瞎话,蒙人的,真正有了病痛磨难阎王爷也保不住呀!”
云菲接过放在手里一看,这对小铜铃锻造得还算工艺精湛,光滑溜圆精致得很,她拿在手里一摇晃立刻便叮当作响。云菲平时一贯便喜欢收藏这些小玩意儿,她看了硬真喜欢起来,便说:“我就拿一只吧,菩萨的眼睛是比人民群众还要雪亮,若我全拿去了,菩萨今后真的只保佑我了,你今后出了啥事,那我岂不成了掠夺别人幸福的罪人?”
史东亮听后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从她手里重新拿起一只在灯下仔细看了,递给她说:“你就拿这一只吧,这上面刻的字是‘敏学镊身’,你的工作有危险性,这一只定能暗中保佑你一生平安的。”云菲接过这只铜铃继续把玩一阵后,便随手塞进了行李包里。
第二天清晨,云菲起得很早,史东亮陪着她在后山上玩了一阵,云菲捧一掬清泉洗脸,看群山葱郁,直感叹风景特好。吃完早饭后,史东亮告别了父母,和云菲一起又回到了西安。史东亮因还要重回大学里取些档案资料,他们便又在西安多逗留了一天。
史东亮这次重返母校,再次拜会了原来的老师林教授。林教授本名叫做林慕寒,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已是双鬓发白,体态清瘦却依然精神健硕。他是那种为学术课题能舍其一生,对生活情感却非常世故的老学究式的长者。爱才、惜才、育才是他最大的快乐,性情耿直嫉恶如仇又是他的本性。正是他这种有点偏执强硬的性格,使他虽然在学术圈子名声卓著,却不能在校里各领导位置捞个一官半职。从史东亮进入大学校园的第一天起,他便喜欢上他了。史东亮勤奋刻苦,又一股子钻劲,他们那个从一种深海里生物提取原液,再开发出新药的科研成果,便是两人在大学里共同完成的。史东亮家境清贫,经济并不宽裕,还有一个妹妹也刚跨进大学校门,因此上大学时的许多费用都是林教授接济着他的。大学最后几年,史东亮索性便住到了林教授的家里,在他的心目中,林教授不仅是一位传道授业解惑的恩师,更是一位严格慈祥的父亲。
林教授有一个女儿叫林英,比史东亮大三岁。史东亮大二的时候,她便已经大学毕业分配在校里附属医院做了一名化验员。由于林教授一向对他管得特严,使她养成了少言寡语闭塞自封的性格,大事小事都顺从依赖着父亲。但林英直到大学毕业,学习成绩都不是很好,这也是林教授经常为儿女扼腕叹息的原因。林英参加工作过后,在单位里也没有太多的朋友,身边又大都是女同事,史东亮大学最后几年住进她家里后,他便成为了她生活中唯一可以天天见面的未婚男人。她曾经有一段时间里是追求过史东亮的,虽然他那时还是一名未出校门的学生,但他那时已长得体格清秀,也具备了一份男人的阳刚豪放之气。那段时间,她对他那种独特的关心和爱护,史东亮是全都一一看在心里。他是在心底深处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和歉疚走出大学校门的。
云菲本是一直嚷嚷着要史东亮当导游,去秦皇兵马俑游览一番的,但因为当天火车车次不允许,只得当天返回。她们这一次返回南方的旅程,都是相互意外增生了一个同伴,繁衍了一份新鲜和别致的。火车穿越千山万水,思念和甜蜜,便是如同列车在每一个有白炽灯闪耀的车站停留时,那声悠长的汽笛声惊醒了城市里睡梦中的人一样,是有声有色有印有痕活生生有见证的。
云菲回到局里后,立刻将在西安的调查结果向局里作了汇报。而在她离开道明的这段日子里,经侦队另一名男同事小杜率工作人员对“瑞祥”公司作了一个初步的调查。“瑞祥”公司老板名叫马辉,三十六岁,海南人,长得身材高大健壮雄伟,来道明开公司一年多了。小杜他们对这家公司作出税务稽察时,发现他们的实际销售总额远大于购入成本。但经理马辉的解释说他们的进项发票一时还没开过来,原因是公司资金紧张未按时付清货款。生意场上总有赊欠关系,马辉的解释也算正常。开给西安那几家公司企业发票的情况,马辉也承认了,也一口咬定是正常的贸易关系。但小杜他们后来还是在这里发现了许多疑点。这家公司是租了一层旧式居民楼办公的,也没有仓储设备,人员加起来总共只有四个人,经营场所人员配置和实际销售规模极为不符,而且财务管理状况混乱,从国税局领取的增值税专用发票,一直没有配备专人管理。
其实就在云菲这次去西安作调查取证工作之前,大概在半年的时间内,局里就不断接到兄弟省市公安、国税稽察部门传发过来的协查通报。反映在道明有几家公司开具给异地企业的增值税专用发票有违规虚开的嫌疑。而且涉嫌虚开的企业,大都集中在固定几家。这些公司都是在道明有正式工商注册税务登记的,购销的产品也是国家法律允许经营的,有一家还附设了生产工厂,法人代表大都是外地人。
自从国家实行新的税制改革以后,和国际通行惯例接轨的增值税专用发票,便成了比金子还贵重的东西。一张票子最多值壹佰元,而一份增值税专用发票经开出抵扣税款后,却有着上百万元的经济价值。因此,许多犯罪分子向国家税库里伸出了罪恶的黑手。他们通过各种手段,注册公司领取增值税发票后,以假销售、实开票的方式,按照票面实开可抵扣税额5%―10%的金额比例,倒卖销售给异地企业和公司,获取巨额利润,造成国家税库流失。道明市公安局工作人员,根据这次云菲去西安的取证情况,结合前几次对那几家公司的调查结果,总结摸排出这些公司共有如下几项疑点:
(一)这些公司都是九七年下半年十至十一月份集中登记的,同一犯罪嫌疑的公司在短时间内同一时间集中登记,这不能便将它们当作一种巧合。
(二)公司的法人代表大都是海南人,虽然有一两家公司不是,但公司内部具体分管财务的也是海南人,而且几家公司的经理之间常有联系。
(三)这些不同类型的公司工商注册的经营范围,大多集中在机械配件,食品原料,纺织材料等几大项,而且他们财务报表上显示的进项购货渠道也大致相同。
(四)他们财务报表上显示的实际销售总额,和公司规模人员配置等储多正常经营条件极不相符。这些公司大多没有固定的生产经营场所和办公条件,公司地址都不是在同行业繁华物流密集区,都是在租用民间房屋设施办公,有三四家甚至是常期租住在宾馆办公的,只在客房门上挂了块公司牌子。
这些疑点立刻引起了局领导的重视。在案情分析会上,主管领导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几家涉嫌违规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的公司,开具出来的票面价税金额如此之大,体现了作案方式规模化、集中化、组织化的新型犯罪手段。种种迹象表面,在他们的头上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操纵指挥着他们,这些公司也许是专为一个神秘人物服务的,能否彻底揪出那个幕后操作人物,才是本案的关键所在。在会上,局里同时成立了一个专案组,由于云菲现在也参与了这起案件的侦破工作,她与局里经侦处的几位同志共同组成了专案组成员。专案组现阶段主要任务,是先从外围展开侦察找到更有说服力的证据。
史东亮回到道明后,便正式来药厂上班了。由于他学历突出,手里又握着一个市场前景广泛的新药项目,因此他被直接分配在药厂科研所工作。
科研所是一栋八十年代才建起来的三层楼房,依山而建,后面还有一片竹林,空气十分清新。前面两溜花坛里种了几颗玉兰,边上栽了一圈环状的麦冬。整栋房子在厂区的最后面,又是依着山势,因此这里平常都是静谧幽深的,不像生产车间那一块的喧闹和嘈杂。
一楼东头数起,分别是试剂间、原材料间、反应间以及休息室,二楼摆放着各种玻璃器皿和药械设备。史东亮第一次来到这么正规的大型制药厂科研室,虽然这些设备太多十分陈旧,但一些基本试验都还是能完成的,这更增添了他的信心和热情。他在外面流离失所快一年了,现在有了一个施展手脚的舞台,他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科研所里一共四个人。主任是一个清瘦的老头,姓吴,也是药理学科班出身,在厂里工作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了。两个女的一个是前几年刚分配过来的,是学中药学的,另一个是厂里工会主席的夫人,专业知识不强,平时帮他们作些记录,洗洗试管,做些清理器械的闲散活儿,史东亮叫她“张姐”。还有一个戴着宽边眼镜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便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前两年药厂出的几种新药便是他的手笔,史东亮叫他周老师。他原是华中理工大学的一名医药教师,是厂里为了开发新药特意聘他过来的。
史东亮刚来不久,就和这些同事们打成一片了。大家都十分喜爱这个青春气十足、又有才气的小伙儿。那位“张姐”更是将他当作亲弟弟一样,“小史、小史”叫得特亲热,史东亮还到她家里吃了一次晚饭。张姐让他给家里上初中的儿子补习英语和数学,史东亮答平常休息日和晚上空闲时,都去她家里给她儿子补习功课。
由于史东亮手里握着一个市场前景广泛的新药项目,他来科研所工作一段时间后,厂里便为他开了一间个人试验室,购置了各种仪器设备和化学试剂。随着他的工作日益忙碌起来,科研所原来的同事对他的态度也变得不同寻常起来。史东亮初来乍到,大家都对他摆出了老大哥、老大姐的姿态,他不做这个新药成果的时候,大伙对他的工作认真负责也只是笑话他说:“小史真是可以评个劳动积极分子”。可现在没人笑话他了,各人都在算计着,你史东亮这样受领导重视,做的项目又是顶尖的,那么每年一度的各科室优秀人员评选也就非你莫属了,要知道那个评选可要跟红包奖金挂勾的。并且,科研所的吴主任年底就要退休了,这主任的位置便要空缺起来了,而一旦坐上主任的宝座,每月的工资表上虽然那只是几个简单数字的递增,却反映了一个人能力的大小和价值的转换。
而这一切周老师也全都是早看在眼里的。他来药厂工作已有四个年头了,平常生产线上的技术难题太多是他去解决的,史东亮没来之前,科研所的重心都落在他的身上,领导也十分信任他。史东亮这一来就搞个什么医药界难题的大项目,将厂领导的期望和重视都牵在他身上去了,他自然是心有不甘。吴主任虽然也将退居二线了,却和周老师、张姐、那位女中药药剂师都是同一条战壕里的人,让周老师继任主任位置,大家都能捞到不少好处。这样就将史东亮完全孤立在一边了。
史东亮后来有时要借用一下别人的仪器,都被他们拒绝了,一些重要试剂和试验资料,都锁在各人的柜子里。有一次,史东亮因要有事外出,交待张姐和吴主任帮他记录一下检验结果,回来时却也是一纸空文。还有一次,一只玻璃反应器皿里盛着他正在等待结果的溶液,也让周老师有意无意地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