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伏天，空气黏糊糊的热，我的心情也跟着烦躁起来。童彤的孕期反应消退了，却依然坐卧不宁。整天只穿件防辐射服，赤身裸体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晃怀孕六个多月了，不断胀大的子宫撑得肚皮几乎透明了，有一道黄褐色的妊辰纹清晰地浮现在上面。有空我就把耳朵贴过去听，能清楚地感应到一双有力的小脚丫踢出阵阵波动，示威般地宣告他的存在。我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时常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原本是属于我的。不久的将来，老三把他抱走时我一定会心痛。
赶上周末，我就按照菜谱上的孕妇系列粥点逐个尝试着熬各种粥，被热气熏得通身透汗。虽苦不堪言倒也乐在其中。童彤通常要拿了把大蒲扇远远站着给我扇风，颇有些你耕田来我织布的意思。
一遍一遍盘算日子，直觉告诉我离那块地挂牌的日子不远矣。于是我天天往市局跑，挨个衙门口转悠，最后还是主攻发改委的梁主任。据他称，市里已经成立了专门领导小组，正在协调各成员单位部门起草实施方案。待市委常委会讨论通过，然后就是市场化招标了。老梁胸有成竹地告诉我耐心些，保证给你留位置就是。
我欣喜若狂，回去抱着童彤又亲又啃，大言炎炎地说，想我文明浮沉半生终得时来运转，一朝乘龙跨凤扶摇而上，九霄浩渺谁与相随啊？
童彤自然是听不懂，但看见我高兴她也是十分欢喜的。我不忍心跟她讲，如果你不是青楼出身，能多读个六七年书，身世清清白白，又没有怀上别的孩子，九霄浩渺与我相随的很可能就是你啊。可是无情的生活迫使我习惯保持冷静。
这天晚上正跟童彤偎在床上，用从书上学的揉捻法给她做孕期保健。童彤素来怕痒，捧着肚子笑得满床乱滚，闺房之乐充斥满屋。偏这当口电话忽然响了，居然是小夏通知我列席班子会。这几个月我倒是没少列席，可又没什么实质性的任务，无非是为了把握公司发展脉搏，对未来战局规划起到参考借鉴作用而已。
一看时间都快九点了，这么晚开会闻所未闻啊，赵总这是睡愣了吧？我极不情愿地爬起来，开车往公司赶。路上琢磨着既然是班子会老傅肯定也在，横竖是出来了，一会儿软磨硬泡也得让他带去桃花源再爽爽。自打和晓霞分手我是万念俱灰，童彤又是能看不能用的绣花枕头，几个月来憋得我前列腺肥大，今晚上全当开放搞活了。
电话催得火急火燎，没成想我是第一个到的。小夏正指挥两个新来的小丫头布置会场，原来10点钟才是正式开会时间，气得我照他屁股就是一脚。
等了老半天那几位大爷才打着呵欠陆续赶到，老傅似乎刚喝完酒，脸红得像猴子屁股，没等我开口他就喷着酒气坐在我身边，说一会儿散会跟老哥走，今晚上包你爽。我嘿嘿一笑，心说算你老小子有良心。
老钱依旧满脸不屑地坐在我对面，时不时剜我两眼。我笑脸迎之以德报怨，心想不用你个老东西跟我臭美，有账咱们秋后算。你五十一我二十九，看咱谁耗得过谁。
李总和巩超嬉皮笑脸地一起进来，看见我哼也不哼一声，我这个发展部经理在他们眼里原本屁都不是。
唯一不买账的还是罗大头，据说去新西兰考察宜居建筑风格去了。自打他成了股东，材料科的业务就交接给下面人了，整天无所事事，静等着年底分红。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往下掉钱，嫉妒得我无可无不可。公司副总里除了巩超就数他年轻，以前就号称豪格西门庆。上面的头大，下面的头也不小，想必是巧立名目到大洋彼岸开洋荤去了。
又过了半天赵总才姗姗来迟，胳肢窝夹了一摞五彩斑斓的材料，不知为何物。他说了声现在开会，可又没讲什么议题，只把手里的材料发下来逐个传看。
按说我是没资格翻阅会议讨论件的，但是和老傅坐一起能借点光，我就忍不住瞥了一眼。可就这一眼却将我吓得魂飞魄散，那整整一摞材料看着是那么眼熟，每一页每个字都是我呕心沥血铸就的，而它们此刻本应该静静地躺在万和公司汪磊办公室的抽屉里，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
老傅自然是不明就里，笑眯眯随便翻了几页，小声问我：“这是你们发展部做的吧？老弟这大活儿做得越来越牛逼，快赶上桃花源的领班妈咪了。”我哪还有闲心跟他扯淡，浑身冷汗涔涔，如坠冰窟般直打哆嗦。我偷眼看了下赵总，他倒是稳如泰山，自始自终也没看我一眼，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到传阅完了，赵总敲了敲桌子说：“这么晚开会确实是急了些，刚才万和公司的汪总约我商谈，说是有个好项目想跟咱们合作。你们刚才看的材料，是万和那边提供的。市西站那块地咱们其实早就碰过，但时机一直不成熟，现在总算到时候了。好几家房地产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呢，可这么好的投资信息我们居然毫不知情，战略发展部是干什么吃的？”
众人齐齐把目光对准我，那目光中有惊异，有嘲讽，更有幸灾乐祸。我只好把头低下，心里却放松了不少，听这意思赵总好像还不知道这堆基础材料是出自我之手，或许汪磊并没出卖我吧？
赵总顿了一顿继续说：“自打新公司成立后，咱们手头有好几个在建项目占用着资金，这么大的工程真要是自己拿确实有点儿吃不消，和万和合作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会后行政部把这些材料复印分发给大家，回去之后都认真看看，等两天后罗总回来再开会好好讨论，散会！”他想了想又说，“小文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看来赵总刚才跟汪磊没少喝，一路走过满走廊都是酒味儿，虽然不做助理了，他办公室钥匙我还有，赶紧过去帮着开了门。我调好中央空调的温度，又把加湿器打开，再沏杯凉茶送到他手上，这才说：“赵总，市西站那块地我不是不掌握，但正如您所说的，现在公司战线拉得太长，光靠咱们自己肯定吞不下，所以才没在意，也许是我失职了吧？”
赵总咂了口茶，眼神怪异地看了我半晌，忽然笑了笑，说：“你那个可行性研究报告做得那么好，怎么能算失职呢？”
我只觉得头嗡地一声炸开，原来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用问，铁定是汪磊这老兔子在摸底之后，算出来自己吞不下这么大项目，于是就拿着我给提供的材料借花献佛，索性把我这个内鬼供了出来。一方面宣称是在替赵总清理门户，另一方面又在显示自己合作的诚意。
我实在天真得可怜，原以为投机取巧双手互搏，掀翻了菜锅才有残汤喝，却偏偏忘了他们都是商人，在利益面前，恩怨从来都是一文不值的。两只老狐狸相逢一笑泯恩仇，却把我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决堤的冷汗不住往外涌，把新买的杰尼亚衬衫浸湿一大片。
赵总瞧也不瞧我，悠然地喝着茶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怪你。我早就说过你很像年轻时的我，不但懂得把握机会，更懂得创造机会，是我小看你了。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个私心就让豪格失了先机，真要是合作起来我还得看他汪磊的脸子。我和他在商场斗了半辈子，现在混到给他做小媳妇。唉——你说这事儿我该咋办呢？”
我张了张嘴想辩解几句，可此时此刻又能说些什么呢？只好硬着头皮说：“既然您都知道了，我无话可说。一会儿回去我就写辞职报告，明天给您送来。”
赵总哈哈一笑，摇着头说：“到底是年轻气盛啊，这一点你可不如我。想当初我让人给挤兑得差点睡大街，吃了上顿没下顿，连卖屁股的心都有了，可我从来就没想过放弃。这些年你把我伺候得舒舒服服，功劳苦劳都有，现如今二十万年薪拿着，宝马车开着，张口就说辞职你舍得吗？”
我还是摸不准他的脉象，木讷地说：“舍不得又能怎么样？出了这档子事儿，我哪还有脸再跟着您混？”
赵总笑得更厉害了，秃头上渗出一层白毛汗，他笑着说：“我从来都喜欢有冲劲的年轻人，你舍不得辞职，我更舍不得你。这件事对你来说是弄巧成拙，对于我来说却是个将计就计的大好机会。”他收敛起笑脸，莫测高深地说，“汪磊那人什么德性我最了解，心眼儿比针眼儿都小。他这些年为了抢生意四面树敌，市内这几家做房地产的都让他得罪光了。既然今天能找上我，可见他和其他几家的关系也好不到哪去。他不是想合作吗？好，咱就跟他谈合作，他想当原配，咱就给他当小老婆。但正式签约那得是竞标之后的事儿了，而签约的前提是他能竞到标。这段时间咱偏偏就大张旗鼓地准备竞标，把声势造出来。外紧内松地吓唬他，逼得他不惜血本地先把项目施工权搞到手，这样姓汪的就骑虎难下了，还是得来找咱合作，到时候你说该怎么办？”
我忍不住插话说：“到时候自然就是咱做大，他做小了呗。”
赵总一脸失望地叹了口气说：“就这点小心眼儿还想成大事？我给他来个釜底抽薪，一方面他自己啃不动，另一方面跟政府签了死合同，想撒手不干，光违约金就罚死他，到时候非得跪下来求我不可。这样一来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自己鸡飞蛋打弄得元气大伤，第二嘛——小小的万和老子一口吞了他，就像我吞老傅的天铭一样。”
我越听越瘆得慌，分不清他是酒后胡言还是早有预谋，这老东西真是深不可测，只好试探着问：“那我能为您做什么？”
赵总喝光最后一口茶，笑吟吟地说：“你呀？今晚上回去老老实实写辞职报告，明天给我送来！”
婷婷一边给我的工资卡消磁，一边诧异地看我，终于忍不住问：“这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辞职啊？”我故作从容地笑了笑说：“不为什么，可能是我违背了游戏的规则吧？无所谓啦，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想我文明放在哪儿不是光芒四射的，区区豪格我还瞧不上呢。”
她大概是听不太懂，也就不问了，又仔细点了一万六千六块钱现金递给我，竟然有些伤感地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下单子了，以后发达了别忘了老朋友，有空常联系。”我轻浮地一笑，说：“我现在就有空，这就联系联系。”说着掌呈虎爪之形，臂运擒拿之力，就往她胸部抓去。婷婷慌忙躲过，回身把门关好，这才嗔怪地给了我一拳说：“你疯啦？”我顺势将她搂住，咬着她的耳垂说：“今晚上就过去找你，你要是不开门我就砸门，反正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赶紧挣开，整了整衣服说：“今晚不行，人家来那个了。”
我哈哈大笑扬长而去，没成想这娘们对我倒也有情有义，可此时此刻我哪还有那兴致，来日方长，将来没准儿还得指望她呢。
车钥匙也上交了，索性坐一回公交车，倒了好几班次又走了一里多路才看见万和公司的大招牌。我通身是汗苦不堪言，越发像个北漂的盲流。一个长着小虎牙的丫头接待的我，说是汪总正在会客，没提前预约的只能先等着。
我没好气地说，我倒是想提前预约，你们汪总得接我电话才算数啊？麻烦你禀报一声，就说有个姓文的有急事找他。特别强调一下，我只来这一回，如果汪老板不接见，将来后悔了可别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