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波光鳞动的河面上,一支由四十多只大大小小的船只组成的船队倚水之滨歇止,中央处高达两层的桅杆上旗帜高挂,书着“漕运”两个大字。
岸旁柳荫下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美少年奇道:“爹爹,漕运该是这时候么?”
立在他身旁约三十多岁的中年书生淡淡道:“苍天之下厚土之上,千奇百怪无所不有,景郎你若要长立于世,须得学知如何习惯这些。”目光深注船首,眼内讽意大盛。
少年若有所悟:“是浙敬么?”
书生露出赞赏之色,轻拍爱子头顶:“今趟出游你大有长进,竟也看得出内里玄虚了。不错,船内应是浙江府孝敬京官的炭敬。”伸手拈下一片垂在眼前的半枯柳叶,平静地道:“寒冬亦该将至了。”
少年从容一笑,道:“若非爹爹曾教导孩儿如何分辨凡事‘内’、‘外’之别,兼授以官宦之学,且这批漕船一则数目太少,二则时候不对,孩儿怎敢放胆妄猜?”
书生颔首道:“记着为父的话:事可以自知,而不可妄言。”向四周扫了眼,“你我身边不知有多少蚁虫,切记如今之世要有所作为首须保身,然后方能有力施展。”
俊美少年道:“孩儿受教。”看看天色又道:“爹爹,今日天色已晚,只恐难以及时回姨丈家了。”
“无妨,”书生笑道,“今夜客宿此处,明日再回亦不为迟。”
***
夜色如墨,灯火四寂。
晴朗夜空上连颗星儿都未露面,为深夜所罩的街道上除偶过巡城的兵士外一无闲人。
座落在杭州城内京杭运河附近的“源福客栈”外,一条黑影倏地射出阴暗处跃入外墙内,迅速由后院潜至二层高的客舍,在二楼一间屋子外俯身停下。贴耳听了听内里的动静后他卸下背上包袱,取出火摺轻轻吹燃,将同样取自包袱中的一根铁管管侧来回焚了数回。
灯火映照下一张蒙面的脸,一身强健的肌肉完全不能被夜行黑衣掩住地显露出来,双目中冷光如刃。
铁管刺入窗纸内大半,被其主轻轻一吹。少许烟雾从窗纸破处反逸出来时,他已拔出管子避至一旁。
约摸半柱香时间过后,黑衣人侧耳探过房内动静,拔出薄刃去橇那窗户。
窗扇应手而开,轻烟缓缓飘出。
黑衣人一愕,显然未料到房中人竟未将窗户插好,心下警意大盛,躲在一旁待烟雾散尽后敏捷地翻了入去,随手关上窗,俯身潜至床侧,猛地手起刀落,嚓地直斫,肉体破裂声传出,动作刹止。
一时静寂如死。
黑衣人慢慢抽出钢刀,因夜色而暗黑的鲜血缓缓顺着刀身汇入血槽,既而顺槽流下。他探手入帐,收回时已提出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嗤”的一声,火摺再次燃起,映在人头面上。
赫然竟正是日间对漕船品头论足的两父子。
黑衣人细察了两头,确认无错后冷哼自语道:“酣梦之内,死得便宜你了!”移至桌旁放下头,点燃油灯,随手取过背上布囊,从中拿出一盒,打开时只见尽是石灰硫磺诸物,一时刺鼻气味塞空。
他正要继续,陡地一声低语响起:“有虫子。”
黑衣人面容一沉,蓦地发掌拍桌,同时身形疾退至门边暗处。圆桌寸寸碎裂,片刻后轰然塌倒,人头与盒子一齐坠下,石灰诸物翻倒出来,顿时激起半屋白灰。灯火触及其中硫磺,噼哩啪啦地猛然一盛,整间屋子都几亮如白昼,一瞬后回复黑暗,连灯盏都灭了。
人头咕咕噜噜地不知滚到何处。
黑衣人隐在黑暗中低吼道:“什么人?!”
“人么?没有的,只有虫子!”低语声梦呓般响起,在夜幕下说不出地诡秘。
床上忽地一阵响动,黑衣人目力远胜常人,隐见有人形在床边出现,一语不发便挥掌击出,“砰”地正中,将那人击得摔出五六尺萎倒在地。
正在这时,眼角倏地一亮。黑衣人大骇下疾退,才发觉另一人立在原先桌子所在处,点燃了油倾大半的灯。飘浮空中的石灰仍有泰半留在半空一时未能落尽,阻住房内视线,以他的眼力亦只能隐察人形轮廓,连男女亦分不清。
“何方高人赐教,敢请报上名来。”这人能悄无声息地潜至自己身后,武功之高显已非常人可想,黑衣人不觉放软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