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彦名独立崖壁峭岩上俯视,目光深邃如夜,不可见底。
虽隔了这么远,但他眼力早超载寻常人可理解的境界,轻松览入山下官道上缓缓而行的一行车马,当头数人身着短打扮,高擎数面“西南”二字大旗,旗子逆风飘扬。
吼声隐隐传上峰顶:“镖镇!西南!镖镇!西南!……”
随后两骑一男一女,均在二十岁出头上下。男子相貌普通,面上隐有数道淡淡长细疤痕,虎背熊腰,神态间却有股说不出的轻松与惬意,似觉行路也是人生一大享受;女子眉目如画,却是个美人,不时转首注目男子脸上,神情时嗔时喜,似在说着什么。
再后是连串推车,车上箱子重叠,末尾又是两骑,均是年在三十以上的中年汉子,神情剽悍,双目有神,显然均是高手。
齐彦名注目那年轻男子,目中渐渐现出笑意,蓦地轻声低啸。
啸声似若耳语般低细。
遥隔常人怒吼也未必听得到的整座山峰高度,马上男子却竟似听见那啸声,猛地挺腰抬头上望,面上轻松神色已然换为沉凝,目中射出惊人的神光,整个人爆发出强大的气势。
齐彦名笑意加深,收声闭唇。
马上女子察觉身旁男子的异状,惑然循着他目光上望,却什么也看不到地收回目光。年轻男子忽然洒然一笑回复旧态,露出一口雪白牙齿,笑容间溢满暖意。他再放松下来时,又似完全未听到齐彦名啸声。
齐彦名丝毫不以未达到目的为意,反仰首上望,微笑着低语:“宁然,有子如此,你该瞑目了。”
***
最后一根银针亦被拔出。
文炳叫道:“该放开我了罢!”文佩兰低语道:“我离开后方可。”文炳一呆,苦恼道:“若依文小姐所言,贵府宝莲是令弟的本命物,那你我该算姐弟,是否勿庸再避嫌呢?”文佩兰淡淡道:“事本出奇,未得家父证实之前,此事算不得准。”微顿又道,“况我家仇人不少,须防有人冒名顶替。这事虽属家私,却难防住有心人的探查。且你说本命莲曾有污损,但我家中宝莲完好无损,此是疑一;你有一朵本命莲,我家却有两朵,此是疑二;你说自己姓氏乃是随口取的,本姓不知,此是疑三。”
文炳心下开始怀疑身前之人是否女子,否则何能倔直至此?连对着救命恩人也这么刚直无忌。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这条命还是她救回来的,恩情已然抵过,不禁心下苦笑。
自己救人时几乎连命都舍掉,她却只是抬抬玉手儿就还了个干净,真是世道不公。
启门声响,楚春漪在旁问道:“要我解开你吗?”文炳听出她取笑的意思,懒得再答,低吟一声:“明!”蓦地体周焰光闪动,刹时眼、手上布条尽化灰烬。楚春漪尖叫一声跳开,嗔道:“要死么!”文炳慢慢睁开眼来,口中自笑道:“小小束缚,岂能困得我住!”
楚春漪凑近疑道:“既然这样,你刚才怎不自己解开看看你那位‘姐姐’什么样?还那么苦苦地哀求她……”文炳好笑道:“勿要这么形容本人仪态,那是尊重与否的问题。且我才不信她真是我姐姐,楚小姐见过这么对弟弟的亲姐姐吗?”楚春漪天真地仰首想了片刻,才道:“可是我觉得你们真的长得有点儿像呢!”文炳摸摸脸,疑道:“有吗?”楚春漪肯定地点头:“当然是,她长得那么美,你也……呀,不说了!”文炳大奇道:“楚小姐为何会羞至脸蛋儿都红透了呢?”少女扬手作势欲打,羞道:“不准说!”
文炳哈哈一笑,试着起身,才觉体力仍有不逮,想是之前吐血吐得多了,血亏体虚,唯叹道:“若是能有地方擦拭身体就好了,这一身汗的滋味,委实有些不舒服。”楚春漪本要扶他,闻听这一句顿显迟疑,犹豫半晌,终只道:“要不我给你烧些热水,你……”文炳微笑侧头瞥她,道:“堂堂皇姨,也会做这些粗活儿吗?就像你竟会熬药,那似不该是皇姨该懂的东西。”楚春漪不知在想什么,不似平常般反驳,心不在焉地道:“散忧道长教的。”文炳沉下脸来:“别在我面前提那个无耻之徒!噢!”却是扭头时扭着颈部内筋。楚春漪回过神来,微有些无措,忙道:“那……我去烧水了!”转身待走,文炳忽然伸手握住她玉掌,在后者惊羞交加时柔声道:“谢谢你。”
楚春漪挣了半晌才挣脱,红了脸蛋儿啐道:“谁要你谢?”刚要走,忽又转身,低声道:“你别唤我楚小姐,我……我听着不欢喜。”言罢逃命般奔出屋去。
文炳大愕。之前自己因触及她芳名而致其不悦,是以方改为称其姓,不料竟也会令之不悦。
真是不懂她的心思。
忽然想起早前文佩兰说过的话:“这位姑娘的心意,全被蠢牛愚马糟踏了!”
抬起右手来,早前的血肉消匿之势已然不见,掌上再非皮包骨头之态。不觉心下暗奇,这文家小姐究竟用的什么法子竟能抑住自己心疾?此刻虽然仍是那么身软力弱,但却已感觉不到心疾初发时那种生命流逝的绝望。
正在这时,屋外雄厚沉浑的男子声音响起:“远行之人错过宿头,可否借贵处稍息一宿?”
文炳第一反应便是:“好深厚的内力!”他幼受明师教导,虽因心疾致修为无法提高,但无论武或道两方面的识见都非只超过常人一筹,且更因冥眼早开感觉敏锐处远过常人,此时感觉那声音底气充足,毫无常人惯有的颤音,便知对方是武学高手。不过想到这处现在只有自己是男子,不便留外客,忙运气扬声道:“恕山野之人疾病缠身,无法起身迎客。但不知贵客因何会错过宿头?”此时他真气灵力俱恢复少许,以真气助声已可无碍。
那男子道:“在下乃行镖者,因初次来河北这边,不知底细,方有此误。”
文炳沉吟片刻,歉然道:“实因家中无人可待客,恕屋主不敢答允之罪。”那男子并不着急,反道:“在下西南镖局镖头靳明岳,略解歧黄之术,可否让我稍尽绵力?这绝非要胁恩相迫,只是江湖中人路见不平尚要拔刀相助,况我辈行镖者?我保证无论医得好否均会离去。”
文炳暗感好笑,前有一个“略解歧黄”的文佩兰,此时又来一个“略解歧黄”的靳明岳,天下真是医者众了。不过这人言语耿直,大得他好感,歉然道:“实不相瞒,我身上疾病非是寻常医术可救,只好心领贵客好意……”他自幼常混迹市井间,如何与人交谈,这方面的造诣远在楚、文诸人之上。
那男子靳明岳道:“可否稍述症状,看在下是否能助上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