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闪动时,一枚石子“扑”地砸入水中,顿时水花溅动,水面泛起层层圈纹。
双眉深锁的俊美少年独立船头,被这石子惊了一惊,讶然望向数丈外的对岸。一名皮肤蚴黑打扮俐落的黑衣少女坐在草地上,笑吟吟看向这边。她身旁一匹毛色纯黑的马儿则悠然自得地半趴在岸边自顾嚼着青草,慵懒之意更胜少女。
俊美少年看着那少女巧笑倩兮的模样儿,一时不由颊上一红,双手一揖作礼,便要退入船舱。
“还没想通吗?”一口古怪腔调却带上数分腻人心扉之意的话语送了过来。
少年停步,微怔不语。
那少女指指自己螓首,说道:“你站了快半个时辰了,眉头也皱了那么久,一定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
俊美少年心忖哪有女孩儿家这么轻率和陌生男子说话的?但于礼不得不答,正声道:“不劳小姐费心,失礼了。”正要退进去,一名白衣少年从舱中缓步而出,问道:“大公子?”那少女活溜的目光在白衣少年身上打了个转,露出讶色,站起身来。
俊美少年正是文家长男文景,见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文观止,微露苦笑。文观止会意过来,低声道:“为楚家小姐么?”文景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倏地破风声起,刹时迫入耳侧。
文观止左臂长探,手掌后发先至挡在乃主身前,翻腕时一枚石子现身掌心。
文景一呆,不知发生了什么。
文观止淡淡道:“这位姑娘好劲力,奈何用错了地方。”
那少女见他不动声色丝毫无差地接住自己掷出的石子,甜笑道:“我用了巧劲的,不会伤着他,只是想看看你功夫怎么样罢了……”
文观止向文景道:“今日天晚,公子请先入舱用膳,稍后还要向夫人问安。”后者聪明过人,知他是怕对方有所不轨伤到自己,点头一应,再看那少女一眼,俯身入舱。
“若非因此,姑娘早不能说出这句话了。”文观止随口一应,左掌微抖,石子倏然射入河水内,竟未溅起半点水花,只在入水处向外逸出一圈淡之又淡的波纹。
紧挨在后的另一艘船上响起人声:“什么事?”清矍面容的中年男子步出舱来。
文观止转身施礼道:“义父,海南派的人。”
那少女在那边惊叫道:“原来你早看出来我是哪儿的人了!”文观止微一点头,却不回应。
文瞻遗看了她一眼。
少女生出莫名的古怪感觉,似只一眼间,自己身上所有秘密均被对方看尽,不由后退一步,撞在马儿身上,“呀”地一声便向后摔倒。那马儿“嘶溜”一声受惊,挣起身来,少女柔弱无骨的身子立时被撞得摔向河内。
父子两人均冷眼看着她,毫无动意。
眼见将落入河水的刹那,少女手中“啪”地一声细响,细若小指的长鞭扬上半空,弹向岸边垂柳。鞭身甫一触及树身,那少女柔腕轻拉,借力跃回岸边,嗔道:“见死不救!”
她以音调古怪的官话说出这四字,似撒娇更强过嗔怒。
文瞻遗根本不睬她,转头向儿子道:“敢骑那匹逐夜,想来是江汨的女儿,没恶意的,该是为楚元方八月十五那寿宴而来。我去后面船上看看,那小子不知怎样了。”末一句却声音渐低,乃是自语。
那少女见他走向船后,叫道:“喂!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文观止微微一笑,暗忖这少女肤色之黑和那马儿有得一比,果然主从之配相得益彰。身形陡提,跃过数丈,落向对岸。
少女反手轻拍马臀,随即另手腕翻,长鞭弹向空中的少年。
文观止毫无避意,左手前探,灵活至似自有生命的鞭梢陡然异向,向下击打他足底,乃是手臂不及之所在。黑马仰头一阵嘶鸣,似在为这一鞭助威。
文观止双足左右一分,鞭子顿击在空处。
那少女微微一愣,眼见一鞭无果,索性跃身而起,左手手腕一抖。文观止这才发觉她所挥软鞭原来是绕在双臂之上衣袖之内,乃是双鞭格局,哑然一笑,右手侧拈,准确无误地夹中她左鞭鞭梢。
少女眼见对方明明动作钝慢兼资,鞭子却不知为何避之不过,不由芳心恚怒,正要抬腿便踢,整个人突地不由自主向后跌出,稳稳落在马背之上。
文观止卓立马下,轻抚过马鬃,赞道:“好马!”目光上移至坐在马上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的少女身上,微微一笑,道:“好马须有好主人,望姑娘珍惜。”竖掌轻拍在马臀上。
岂料马儿未应掌奔离,反逆向硬抵了一抵,嘶鸣声中后蹄蹬出。
文观止微吃一惊,侧移一步避过,不由再赞:“好烈的马!”
少女见他出糗,心中怒气顿缓,得意笑道:“我的马儿,只听我的!哼!”轻提马缰,双腿一夹,那马儿倏然冲出数丈,加速之快,惊人已极。
文观止只觉似疾风掠过,讶然看去时人与马已在十余丈外。
那少女也不见怎生作势,黑马扭头易向奔来,刹止在文观止面前。后者不由由衷道:“姑娘技艺高明,确是这马的好主人。在下之前语误,请见谅。”马儿仰首踏蹄,似亦能知道这人正在夸赞自己般。
那少女见折服这白衣少年,愈加得意,笑得嘴角上弯,像月牙儿般可爱。片刻后方道:“你武功了得,我马技高明,就算抵过了,谁也没强过谁。”文观止暗忖能在海滨之地长大之人能有这等马技,亦不可不算奇事。但他性格平和,对方虽语带比拼之意,亦只微微一笑,微躬作礼,转身便要回船。
那少女忙叫道:“喂!我叫江冉雁,你叫什么?”
文观止一讶止步,侧首再次看向她,半晌方道:“萍水相逢,一面之缘,何须称名道姓?”
***
文府一行三只大船,一船装载女眷,一船则是文府长公子文景之居,末一艘则是仆从。
文瞻遗跃上仆从所在的船只,走到后舱。沿途遇到数人,均向他行礼问候,他亦一一含笑答应。刚踏入后舱内,便听得人说话声:“……哪里有钱去求医?若是被蚁虫叮伤的还好,弄块湿泥抹抹,便没大碍了;若是毒蛇之类的凶恶毒物咬伤,也只好一刀下去,‘喀’地一声,咬中手了手砍手,咬中脚了砍脚,咬中脖子的,也只好砍了脑袋算了……幸好小子还不算倒霉透顶,时至今日也只砍过一只脚指……”
瘦小少年口若悬河般滔滔不绝,正说到这处,围听的数人中有人插口道:“小炳儿,断了哪只脚指头?拿出来看看……”那少年嘿嘿一笑,道:“只要各位叔伯大哥不怕小子脚有佳臭……”左手在鞋跟上一拨,鞋子落下,顿时一片惊呼声。
文瞻遗走近去,顿有人发觉,起身恭道:“瞻公!”旁边数人纷纷起身称呼,无论年纪长幼,态度无不恭敬,均以“瞻公”相称。那少年忙亦起身,随众人呼毕,文瞻遗看见他未着鞋的左脚拇指果然整只砍掉,已愈合的断口仍颇为惊心,点头道:“当机立断,且砍得如此精准,伤口平缓,你刀法不错啊。”
那少年正是文炳,闻声微滞,笑道:“瞻公过誉了,小子现在手无傅鸡之力,哪说得上刀法呢?蒙瞻公相救,小子得已这两宿有容身之处,更有各位爷叔照顾,感激不尽。小子膝伤已愈,明日即可离开,只是今日已晚,还请允准在此再多留一宿,此恩此德,日后必报。”他自幼混迹市井,却又有恩师浮叶于梦中传授儒文之学,是以练得一口上下皆通的口才,对着文瞻遗,自不能似和普通仆从在一起时的粗言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