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正是在这样情况下，才造就出她这样一颗不信天不信人的心。只有自己存在的天地中，可以依靠的除了自己外，还有谁呢？难怪她会有破仙之念。

不过她现在肯说这么些“私事”，是否因被自己的话打动呢？

女子翻转手掌，一支白色的羽毛现身掌心，托在唇前，轻轻一吹，那羽毛飘飞开来，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下面托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文炳讶道：“你怎做到的？”

“若能控制梦境，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女子曼声道。

文炳抗声道：“但这是我的梦！”

女子回首看来：“是吗？”

文炳一时语塞。

若是从前，他还可理直气壮地反驳她，但现在却驳不出来。若是自己的梦，为什么她会进入？为什么能被她毁掉？而自己在这里再不能为所欲为。

似这梦境除了景色外，无一属于自己。

女子再一翻掌，另一片白色的羽毛现身玉掌间。她再次吹去，那羽毛刹时散为无数粉末，扬入空中。少年正要问她做什么，突觉有异，眼前大片羽毛凭空生出，漫天盖地地飘飞起来，一时将整个天空遮尽。少年仰望上去，喃喃道：“好……美！”

女子随手从空中取下一根羽毛，秀目微闭，在唇边抚过，低声轻吟：“落羽凝雪，碧霞雀鸣清月，烟沉空山尽。”初起四字时，犹是吟念，之后愈来愈轻柔，渐成曲调，字字浸心，如熙风拂面，悦耳动听。

文炳听得入神，不禁道：“这是什么词？”

白衣女子微微摇首，说道：“这不是词，而半月前听到的一首曲子，颇合我心境，故而记了这么一句。”

文炳丝毫不以说错为意，赞道：“曲子好，你唱得更好！”

哪知那女子却不受恭维，说道：“我还差得远，你若听到师父的歌声，才知什么是天籁之音。”文炳讶道：“令……师？我还以为你那什么心法是自学的哩！”女子淡淡道：“我师父比我还要小着些，只是教授我曲艺之道罢了。”玉掌轻翻，屈指一弹，漫天羽毛应弹碎作粉末，继而悉数消失，现出碧空。

文炳叹道：“真是厉害，从前我可从没想过这么玩的，现在想玩也不行了。”

女子站起身去。

少年坐起来，问道：“你要走了么？”她平静地道：“我若要离开，就必须弄醒你才行，可是弄醒你之后我不知为什么总有股奇怪的力量迫我苏醒，再也不能留在梦境中，想修炼亦不能够，自己入睡却又无法进入梦境，让我很矛盾。”文炳这才知道最近几次原来不只是自己没休息好，原来她也在“受苦”，不由道：“若是我留在梦里呢？”女子转身面向他，道：“这正是我的矛盾之处。只有你留在这梦境中，我才能修炼；可是我一旦造出冰境，却会将你弄醒，而你醒来则我无法留于梦内。”

文炳摇头道：“我师父曾说过，苦修是不能成道的，想来你那什么心法也是同理。这几天只怕你也没休息好，不如保留现在这梦境，大家一起享受这么温暖的日头和柔软的草地，岂不更好？若你烦我，我可到斜坡另一侧去，保证不碍你那双美丽的眼睛。”那女子轻“咦”了一声，说道：“你怎知道我眼睛美丽与否？难道你能看到我的面容？”少年嘻嘻道：“虽然看不见，但总能猜出来，你声音这么好听，定是个大美人儿……”

女子不待他说完，转身向坡顶走去，说道：“不要跟过来。”

少年不由暗感沮丧，她这么做摆明是烦自己。

不过再躺下去时所有不好的心情全部消失，温暖的风抚过面颊时的触觉舒服得令他几乎呻吟出声。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每当入梦后在这片美丽的天地中躺下，都令他感到吃什么苦都没关系。

次日晨起时文炳差点唤娘。多日没练过武，昨天过于尽力，浑身上下无一不酸无处不疼，骨架直似要散了般，连从床上坐起都办不到，连本该与文夫人共进的早膳都辞掉，皆因无法从那张床上爬起身来。

不过他从小历尽磨难，心志远较常人坚毅，午后仍是起来找文观止练功。兴致高昂的文景在旁观战时见他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还以为他练的功夫本就需要用表情相衬，殊不知这小子是在藉咬牙抵抗身上的酸胀麻痛。

是日早早入睡，果然又见到那白衣女子在，但后者却不再理他，躲到小山坡另一侧去独自抱膝坐在绿茵之上苦思不已，连句招呼亦毫无打的意思。文炳既知她在苦思解开困境的法子，也不便打扰，索性独自下到坡底，一招一式苦练武艺，累了便息。

此后数日似成定律，白日起身便是修炼武技与内力，入睡后便在梦中修炼，再不与那白衣女子说半句话。

三日后三船转入一条支流，在京城前的运河坞口下了船，文瞻遗处理好船务，雇来马车，载送文夫人与一双子女入城。上车前文炳终见到多日未见过面的文佩兰，这厉害处连楚春漪这皇姨亦要退让的千金小姐仍是面纱遮面。文炳不禁摇头，又颇觉好笑。

自己和这准姐姐似真的天注定不能见面，从相识开始，便没看到过她容颜。

文观止与他同行下船，见他四下观看，便道：“这处是运河入京的官家船坞，俗称为‘官坞’，只许官船和三品以上的官家私船停靠，是以较为冷清，如从运河正河中航驶，三十里外另有两处坞口，一称‘贱坞’，又称‘财坞’，另一处称‘漕坞’，又称‘暗坞’，才是普通船只、商船和漕船的停靠处，均是成日船来船往，热闹非常。异日公子如有兴趣，不妨前往一观。那里奇人异士聚集，算得上藏龙卧虎之所。”

文炳这才明白何以这处人这么少，全不似浙境内的坞口那么热闹。接着又想起初救文氏父子时和楚春漪躲过的漕船，暗忖该是在那边停靠。

文氏三位主人刚上车，还未启程，蹄声由远而近地响起。

刚上马的文瞻遗锐目看去，见是一前四后五人，俱是青衣短袖的打扮，着了双棱带羽的武靴，从官道转入小道，奔驶过来。文瞻遗一扬手，随行者中分出两人，挡住马车，余者则散立两车周围，摆出戒备森严的阵势。

文炳因不惯坐马车，随在文观止身旁独骑了一骑，见状不由悄问：“这是……”

文观止淡然道：“这是国丈府的武卫，向来横行。”

文炳细看去，只见那五骑蹄踏如风，滚滚黄尘追尾，浑不顾路上尚有行人，果不愧“横行”二字。马上骑者无不面容冷毅，露在衣外的肌肉坟起，显是习武之辈。一时感觉到紧张的气氛，不由住口。

国丈楚元方与文家颇有恩怨，否则亦不会派人去杀文上林父子，此时派人到时这处，绝非巧合那么简单。

同时想起楚春漪。连自己这从未过问朝事的野人都听过楚元方臭名，这天真的少女却坚持乃父是大智慧的好人，若异日再与她相见，入了文府的自己真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