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额上一排半指长的短发拉下来,恰遮住文炳额上青痕。
“好啦!”墨兰轻声道,放下手中木梳,站离一步,仔细端详,忽然颊上一红。
文炳皱眉道:“有什么问题吗?”
墨兰慌忙摇头,取来铜镜让他自己看。只见镜内一张清秀绝伦的面孔,眉清眼灵,由鼻至唇,无不精致。尤其发顶的束发金箍和额前拉下的一排刘海,更衬出其秀雅。
即便是以文景的俊美,亦逊他三分雅气。
文炳骇指镜内:“这是我?!”
即便是第一次看到自己这副新面孔时,他也没这么惊讶。经墨兰一双灵手处理后,连他自己也难从自己样子上看出这是个自小在江湖中混迹的小子,十足一副官家公子相,且还是最知书达礼、温文尔雅的那种。
墨兰忙道:“公子莫动,婢子还没把箍子束紧呢,留神头发散了……”
文炳一把抓下头上的束发物扔过去,断然道:“我绝不这么打扮!”
墨兰慌忙接住,说道:“这样不好么?多俊呀!比小姐都不差了,若是夫人看到,定会打心底欢喜。”少年抱头呻吟道:“饶了我罢!我可是男人!”墨兰抿唇轻笑,说道:“那又怎样呢?谁说男子不能像女儿家一样美丽呢?”文炳一阵乱刨,头发顿时乱如刺猬,边刨边叫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会那么打扮!”
墨兰只觉这自称“男人”的公子实是未脱稚气,心内大起亲近之情,口中却愁道:“那怎么办呢?额头上的淤痕定是瞒不过夫人眼睛了……”
文炳停下手来,表情回复正常,微微一笑,说道:“我有一计,若墨兰姐姐能帮个手,不要说这点小伤,便是以后再有这等事故,也无所碍。”
墨兰奇道:“什么计?”
文炳若无其事地道:“请私下向夫人进言,说如果不能接受我的过去和从小养成的本性,其它的便什么也不必多想了。不过记得这只是你自己的一点点小建议,千万莫说是我说的。”
墨兰呆了呆,才明白过来,颊上浮上笑容:“公子好计谋,婢子懂得怎么做的。”
文炳叹了口气:“这也是为以后我真住到文府预作打算,多知些脾性,大概可以为夫人减少担忧。”
墨兰送上甜甜笑容:“婢子明白,我猜夫人听了这话不但不会担忧,还会大大地欢喜哩!”
没人比她更清楚文夫人的心意。文炳要她转呈的话等若是在说,他已决定接受从出生起便未蒙一面的父母,否则何须多了解彼此禀性呢?
果然是日晚膳时文夫人只是问了他淤痕的来历并加以慈母式的嘱咐,而眼神中明显地喜大于忧。
入夜后文炳强抑下睡意,坚持以崂山内功心法炼气。刚运转体内细若游丝的真气不过一周天,迎面清风许许抚过。
文炳睁开眼来,碧空青山,天地清朗。
“你似乎心情很好。”语声在耳侧响起。
少年连看亦不看便知她是谁,微笑道:“因为我刚下了人生最重要的决定。嘿!这还是长这么大第一次完全主宰自己的命运哩!”
白衣女子抱膝坐在斜坡上,俯视坡下绵蜒的草地,淡淡道:“那又如何?能主宰的越多,负担便越重,或许将来你会后悔今天有这样的第一次。”
文炳笑容缓缓消去,凝望向天边碧蓝,慢慢道:“有些事迟早要经历的。”
两人一时俱寂。
良久,那女子才道:“你肋下不疼了吗?”文炳仰躺下去,双手枕在脑后,惬意地道:“这种好天气,这样躺着是最舒服的。”然后才回答道:“这点伤算什么?我曾经试过断了三根肋骨,兼且左膝碎裂的情况下在高达五丈的大树上生活两个月,每日都要漫山给自己找吃的,直到痊愈为止。断根肋骨对我这样自幼走倒霉运的人来说,连伤都算不上。”
那女子却摇头道:“我不信。”
文炳侧头看她后背:“为什么?”
“你连一点点寒冷都受不了。”她说道。文炳一笑,知她意指其所谓“梦炼”中的冰雪之冷,道:“我能够承受肉体之痛,不等于能承受心的寒冷。”
女子再次陷入静寂中。
文炳收回看向天边的目光,说道:“今天你心情似乎也不错,没有再毁掉我这么好的梦境。”白衣女子转过头来,静静地看他片刻,忽叹了口气,道:“我修的是心法,可是心里却有了杂念,无法再专心修炼。”文炳失声道:“杂念?!难不成你对我……”
“不准胡说。”那女子平静地道,“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你一入梦,就会把我从任何地方拉到这里来;不知道只是萍水相遇,还是因果牵连;更不知道我们素不相识,却为什么心意相通。心法修炼旨在神专,若想不通这些,这必成为我修炼的妨碍。”
文炳忍不住笑起来:“难怪你这么无情,原来是怕情欲成为你修炼的妨碍。不过人若抛掉情欲,还有什么值得做的呢?我早放弃去想你这些为什么,因为我知道该明白的到时候自然会明白,否则多想无益。”
女子沉默半晌,忽然缓缓道:“不知道为什么,从小我的梦便很真实。梦里的我和现世的我一样慢慢长大,经历了所有需要经历的东西。我告诉父亲,告诉母亲,告诉哥哥,告诉我的丫环,可是他们都不信。渐渐地,我开始不愿意和他们再说话,因为没人相信我的梦这么真实。有时候我在想,醒时梦时世界都那么真实,究竟我的世界是哪一个呢?在梦里也会痛会哭,会怕会惊,会困会倦,会饿会冷,那和现实有什么差别呢?梦中的世界像尘世一样有春夏秋冬,有花有草,有树有鸟,有雨有雪,什么都有,却一直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别人存在。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文炳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这么多年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醒着’的,你明白吗?”她语声中渐渐带上丝丝异样,“渐渐地我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因为它们没有分别――梦里找不到人说话,现实里我不愿和别人说话。”她顿了顿,“直到我开始懂得如何磨炼自己的‘心’,如何控制自己的心境,幻化梦境。”
少年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等若人生的一半都是封闭在一个孤独的世界中,想要保留“人”的情感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