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觉在脸颊上移动着。
文炳仍未睁眼便探手一捉,捉住在自己脸上抚摸的手。
那手连挣扎亦欠奉,就那么任他握住。
文炳睁开眼来,看看白衣如雪的她,又看看四周的碧空绿地,出奇地只是轻喃道:“又在梦里了么?”便松开手来,静静地躺在草地上。
女子缩回手去,说道:“嗯。”
文炳懒懒地问道:“你在做什么?”那女子坦白地道:“我想摸摸看你长什么样子。”文炳看向她,模糊不清的面孔之上、乌黑如墨的秀发上那根斜插的白色羽毛,突然振身而起,结结实实地抱住她。女子一惊,轻轻一挣无果,便即放弃,低声道:“休得无礼!”
轻泣声慢慢飘起来。
女子静下来。
文炳这时只觉满腔委屈伤心尽皆爆发出来,在这属于自己的梦境天地中,抵御力分外薄弱,一时趴在个头和他相仿的女子香肩上,放声大哭出来。紧紧相贴的玉体尽管冰冷,却能给他刹那间空虚到极点的胸怀以充实的感觉,助他悲伤稍却。
那女子平静地道:“小心你的断骨。”
文炳哭声骤减,片刻后松开她,惨然道:“若连一个亲人都没了,断骨又算什么?”那女子问道:“你失掉亲人了么?”少年颓然坐倒,完全未将肋间的疼痛放在心上。
那女子得不到回应,也不再问,轻轻道:“亲人迟早也是要离开你的,只是稍稍提前罢了,也算脱却了一层尘世束缚,又何必伤心呢?”少年一时只觉这人直是天生无情,气道:“人也迟早要死,你干嘛不现在就死?!束缚也脱得干净!”
“人死了还有阴世管着,何来解脱之有呢?”女子语声完全没有起伏,“只有修破自己的轮回,才可真正脱却约束。”
文炳被她话语带得一时稍忘失亲之痛,不由呆道:“你是要修仙吗?但即管修成了仙人,也有天庭约束,哪有什么真正的解脱呢?”
女子语声中透出认真:“那天庭之上呢?”
少年顿时语塞,皆因未明白她说什么。
“人可以修成仙破除人世的种种束缚,那成仙后能否再修,破除上天的束缚呢?”女子以前所未有的庄重说道,“我所求的,只是脱离这是非之孽因果之缘。”
文炳今次彻底忘却亲人失却的痛苦,完全陷入震惊之中。
即或是恩师那等大智慧和大修为之人,亦从未说过这种话。破仙之念,于修道人而言等若逆天。
不远处的天空又是那层白气缓缓飘过来。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你重新入梦来时,都会将我拉出我的梦炼,来到这里。”女子声音中露出少许疑惑。少年讶道:“梦炼?”女子说道:“在梦中磨炼灵台,你不也正这么做么?否则怎能造出如此真实的梦境?”
文炳不知该怎么说好。这梦境虽确是由师父人力造出,却是自他失踪后才变得真实起来,过去恩师在梦中传授时,少年自己均是离梦后在现世中修炼。不过同时也明白过来,她那冰天雪地的梦境实是她自己造出来的,且更是心甘情愿在那等恶劣情景之下磨炼灵神。
文炳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气渐渐侵近,大半碧空青山化为冰天雪地。
女子转身启步迎向白气,抛下数语:“既然无颜相见,又何须问名呢?我已不想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必知道我是谁。说不定我们只是偶然梦遇,下次便再无瓜葛,缘只萍水之逢罢了……”
文炳大觉气馁。听她声音比自己年纪相仿,但自己却处处占在下风,皆因她那副一心无情的姿态。
不由喃喃道:“若真想从人世束缚中解脱,又何必这么执着于‘束缚’二字呢?”
刚有一脚步入白气中的女子浑身一震,猛地转身:“你说什么?!”
扑天盖地的白气动静骤止,似化雕塑般再不进半寸。
文炳看得目登口呆:“这真是你造出来的?你真的能控制它?”
女子语声回复平静,道:“我修的是心法,力随心动,心意若动,造出的天地自然便随之变化动静。”文炳心中一动,说道:“既然如此,那你能和我共梦,是否因为你我心意相通呢?”
女子又是明显地一震,白气迅速回卷,眨眼回退到天际,没去不见,天地间刹时重回春景。文炳正惊讶莫名时她突然说道:“这是你今天第二次让我感到惊讶。修的本是心法,若不心意相通,又怎会和你心心相连,共梦相见呢?若然如此,那便绝非萍水相逢之缘,而是因果。”文炳忍不住道:“你不是说要超脱出是非之孽因果之缘吗?又怎么会相信缘分与因果呢?”
女子理所当然地道:“正因仍执着在其中,才会想要摆脱出来。你会想摆脱没有的东西吗?”语气忽又转淡,“算了,我走了。”语音刚落,天边白气层层翻滚而来。文炳未料到她说变就变,再要相拦已然不及,倏然间白气涌近,瞬间将两人一起裹入其内,寒意直刺入骨。文炳一时抵抗不住,大叫一声,猛坐起身来,四周情景陡换,却是仍在船内,还躺在地上。
他爬起身来,才发觉窗外天空发亮,却已天明。
敲门声恰在这时响起:“公子?”
文炳勉强爬起身来,身上手足虽是温热,心内却似仍感到透骨的寒意。
心下不由大感惊异。
那股寒意是如此真实,以自己长年在山野间磨炼出来的身体都捱不住,可知那女子是用多么严酷的条件来磨炼自己,意同佛家的“苦行”之举。
门外敲门声再起:“公子?”
文炳这才听出是墨兰的声音,继而想起已回到现世之中,昨晚之事重浮上来,心中不由又是一酸。但经昨晚的梦境,伤痛之意已不如昨晚那么强烈,片刻便收拾情怀,扬声道:“姐姐请稍等片刻。”
心下同时已明白,从今之后自己确是只可靠自己。虽然这等若重获的新生自己是千百个不愿意接受,但却不能不接受。唯一可做的,便是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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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花从船的两侧向后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