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时泪眼模糊。
“公子?”墨兰轻巧的声音中带上一丝惶恐。
文炳嘴唇轻颤,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床立在床边的她,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梦中那倩影似刀刻般在脑海内挥之不去。
尽管并不相识,却有种份外伤人的凄绝之感,似两人间会发生什么可令他痛悔终生之事。
墨兰慌忙取出绣绢,为之拭泪。她不知他为何泪落,想出言安慰也不行。
窗外天色大亮,但雨势仍剧,击打在舱顶上“噼啪作响”。天空中云沉如山。
文炳长长吁出口气,轻轻握住墨兰的玉腕,说道:“谢谢你。”后者颊上微红,忙缩回手来,垂首道:“公子言重了。”文炳心乱如麻,无心多言地闭上嘴。少女静候片刻,见他不再落泪,便道:“婢子给公子取水净面。”便离开舱房。
文炳起身下床,但听“咯咯咔咔”连响不断,浑身筋骨似千百年未动过般生出僵麻的痛觉。他一时未察,“叭”地摔倒地板上,半晌才再爬起来,双臂伸展活动数下,一时忘却梦中情景。
僵麻之觉去后,竟有种轻盈的感觉,似双臂的骨头都轻了几分般。
那感觉并不陌生,当年修习武艺,初有小成时,便有这种飘然的感觉。
他试着连连活动手脚,但觉身体似连重量都减轻许多,动作间迅捷有力,全不同于初觉内力、灵力失却之时。文炳心中大喜,立时凝神入体,屏息运气,微向下蹲,随即弹身上跃。孰料仅跃起两尺余,离舱顶还有一尺之距时,内气便似破堤之水般泄个不见踪影,内气一浊,便掉下来。
文炳连试了几次,叹了口气。虽然比诸幼时更能准确有效地把握练功之法,但武艺毕竟非一蹴可成。昨日被墨兰以她微弱至极的内力相助,勉强破了第一道难关,令自己可控制气息流动,已然是奇迹,再要奢望立时便回复旧日修为,那绝不可能。
“吱呀”一声,房门启开,墨兰端水而入,道:“公子请洗把脸罢。”文炳缓缓泄功,向墨兰微一点头,道:“谢谢。”少女又是一呆,放下水来,绞好面巾递去。
文炳接过胡乱抹去脸上泪痕,递回毛巾来。墨兰抿唇轻笑,重新绞好毛巾,说道:“哪能这样就好了?”走近去细细为他重新拭抹。少年毫不动弹地任她拭面,忽道:“姐姐,谢谢你昨晚帮我。”
墨兰莞尔一笑,忽记起什么似地说道:“昨晚的事,公子能否不告诉别人呢?”
文炳一时未明白过来:“什么事?”
墨兰颊上红晕登起,收手蚊声道:“婢子身份低微,若被人知在公子房……房内过夜……”文炳恍然大悟,细看时只见眼前少女肤若凝脂,柳眉瑶眉,配上颊上两团晕红,若论姿色,差楚春漪处亦只输在衣着,顿时不由凑近悄悄说道:“姐姐真美!”
墨兰未料到他会说这么一句,不由芳心一颤,慌道:“公子!”事实上她常时被奉承了不知多少回,自知己貌出众,比这更文采飞扬的赞颂亦常闻于耳,早达闻如不闻的境界,但不知为何,被文炳这么简单地一赞,便有种心跳难抑的感觉。
或者只因文炳两次在她面前流出毫不掩饰的赤子之泪。
文炳在市井间混迹多年,观人经验老到之极,一眼看出她似慌实喜。他虽自幼在梦中受恩师教授文字之学,晓以礼教之道,但本性随和,不由脱口再道:“姐姐天人之姿,怎能受‘身分’两字带累,自贬身价呢?人贵于心,而非贵于体”这一句是有意而发,比之前那句诚意失掉不少,不过墨兰仍是受用,急道:“公子莫折煞婢子了!”
文炳欲再言语,少女玉容突地一沉,低声道:“公子若再这么轻薄言语,恕婢子只得退避了。”
少年一滞,心中却明白过来。这少女自幼在文府这等官宦之家,礼教之教受得分外之多,无论对自己何等友善,都总有几分隔膜之心。笑容慢慢散去,点头道:“小子明白了。姐姐请放心,舍身相助之情小子尚未报答,又怎会胡说是非、污姐姐清誉呢?”
墨兰默然片刻,忽低低道:“瞻公说今日不宜出船,暂留此处,明日再行。公子若无吩咐,婢子回去侍奉夫人了……”
***
“嗤!”
长剑刺破雨帘,雨水如被斩断,一道水痕从剑尖处直射而出,没入雨帘之中。
文观止长剑回收,斜划出一道圆弧,反手后刺向上。雨水虽剧却完全不能将他沉稳的动作打乱分毫,每一剑击出,无论刺、划又或挑,均缓慢而平稳。
墨兰推开舱门时恰见他以收手势定身,忙向他微微一礼,撑伞提裙,移步过船入舱。
舱顶上文瞻遗的语声传下:“这套剑法以气相驭,最忌气躁,否则气溢于表,剑气外泄,有害无益。观止你早达驾驭随心的境界,为何近来频频失手呢?”
文观止抬头上望,看向举伞立在舱顶的父亲,淡淡道:“孩儿有两件事放不下。”
文瞻遗清矍的面容上露出罕有的无奈表情:“是一件罢。”
文观止望向运河一头,道:“佩兰小姐和外人怎能算作一件?”
“若一日不胜过孟行远,便一日无搏得美人芳心之望,怎不算一件?”文瞻遗叹了口气,“为父早说过,佩兰小姐官家高枝,绝非咱们该攀。”
文观止涩声道:“孩儿情愿一生守护小姐,但为何她会……会……”文瞻遗虚点一指,指向他心口,意味深长地道:“若你这方寸之地这么乱,又怎有机会超越他呢?”
文观止呆呆地看着满河被雨点打出的圈痕,任雨水淋在身上,说不出话来。
是日直至傍晚雨势才慢慢减弱,文炳强压心头郁意炼气整日,至晚才被传去陪文夫人共膳。他心中既决定将事情弄个明白,索性换头换面,改以孝心回报文夫人。后者更是喜笑颜开,一席之上欢声不断。
膳毕闲聊至天色黑尽,文夫人才吩咐墨兰送他回舱房休息,临行仍不忘嘱他留神天凉,小心冷热。文炳深深感受到她发出内心的疼爱之情,不由暗庆自己做得对,没有再让她为此事伤痛。
送回舱房后,墨兰说道:“公子早歇,告退了。”文炳点点头,记起一事,问道:“昨日承蒙姐姐出手相助,却累你耗力,没事了罢?”墨兰摇摇头,说道:“婢子这点点内力,易失却也易复,有劳公子挂心了。”正要离开,突又回头轻道:“夫人的事,谢谢啦。”
文炳微愕便道:“只是投桃报李罢了。”
墨兰未想到他如此回答,看他一眼,这才离开。
文炳关好门窗,重回床上盘膝炼气。刚行功不过两周天,耳畔忽闻一声轻唤:“喂,又是你,你是谁?”
少年霍然睁眼,入目一片翠绿碧空。
立在他身旁的白衣女子再问道:“我怎会在这里?你究竟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文炳看去时,模糊不清的面容落入眼中。
女子轻提长裙,慢慢蹲低,轻轻抚摸着身下的柔软草地,说道:“算了,大概是天命所注,亦无须多问。”
文炳心中微讶,心说你倒挺顺应天命的,立起身来,说道:“这是我的梦境,不要乱闯,呆会儿自己回去罢。”女子淡淡道:“回得去么?”文炳心中矛盾得要命,既想问清她为何、怎能闯入自己的梦中天地,又被之前那股伤心欲绝的感觉吓得极怕问清她底细,一时只想避开,意随念生,弹身跃向斜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