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头应该是这样而且往往是这样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是一个身怀绝技的武林英雄,劫富济贫;再假如我要是一个一笑灭人国的女人,我这一生也一样轰轰烈烈。可我居然他妈的什么都不是,我就是我,一个从小到大都没出过我们这个广阔而美丽村庄的畸形男人,一个叫丑娃的男人。我的脚长的象手,可我的手长的又象脚,有时候我真分不请哪个是手哪个是脚。吃饭的时候,我娘就给我搬来一个高高的太师椅,把我往上头一搁,然后替我抹抹脚说:儿,吃吧。我就学着娘的动作,用脚拿起筷子,一筷子一筷子的把菜往嘴里送。
每次吃完饭,张哈喇就都会及时的站在我家院门口,用一嘴含糊的话喊我:“丑娃,丑娃,吃完了么?”我一听到张哈喇的喊叫,就从椅子上爬下来,一爬一爬的出了门。其实张哈喇比我丑,我呢,只是脚和手长错了位置,你张哈喇比我可惨,你半张脸埋在脖子里,嘴上整天还流着米黄色的哈喇子。可他居然也和别人一样叫我丑娃。当然我不能和他计较,张哈喇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结拜过,烧过纸,点过香。我们没有说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话,那话太俗,早在三国的时候就被刘关张说过了。我说:“张哈喇,咱今天纸也烧了,香也点了,以后就是结拜兄弟了,结拜兄弟就得有个结拜兄弟的样,以后有人欺负我,你得第一个站出来帮我。”张哈喇摸了摸嘴角的米黄色哈喇问我:“那有人欺负我,你帮不帮我?”我说帮,我说你是我的结拜兄弟,我不帮你帮谁。张哈喇一听就笑了。他这一笑,嘴角立马涌出一大股哈喇子,象拧开的水龙头。在他胸口洇出湿湿的一片,越看越象一块尿布。
其实,我只所以同张哈喇结拜,目的并不是怕人欺负。我说:“张哈喇兄弟,作为你的结拜兄弟,你必须答应我,当然我也会答应你,如果以后你娶了老婆而我没娶到,那你的老婆也有我的一份。”张哈喇一听赶紧点了点头说:“那你要是娶了老婆,也得有我一份。”我说那当然,我丑娃既然这样要求你,就表明我的立场和态度――你的老婆就是我的老婆,我的老婆当然也是你的老婆。
那年的夏天。我和张哈喇就在村南的翰林石碑前烧了纸、点了香。那个翰林石碑底下压着一头比簸箕还大的石龟,脖子仰的老高,刚好能放置一个人的屁股。我和张哈喇经常为了能骑在那个*而和村里其他的孩子打架。翰林石碑的后头原来是荆家祠堂。早些年好象还在,到我和张哈喇结拜的时候,祠堂就只剩下一堵带着门窗的破墙了。挨着地面的半截砖地基,已经被人用尿液渍的成了一堆砖形的粉末。远远就能闻得见刺鼻的尿骚味。张哈喇有一个八号铁丝做的弹弓。张哈喇的长相是村里最差的一个,可他的弹弓我敢说是我们土疙瘩村最好的一把,八号铁丝做成的架子,外面缠绕着一层密密麻麻的头发粗的铜丝,纂在手里稳当的很。
村里孩子回家吃饭的时候,我就问张哈喇要他的弹弓。张哈喇每次都很舍不得给我,我就说,我们是兄弟,烧过纸点过香的兄弟,你说你该不该让我玩?这个时候张哈喇就乖乖的把弹弓递给我,然后总是要补充一句说:“我媳妇就是你媳妇,你媳妇就是我媳妇。”我点点头说:“对,这才是真正的兄弟。”我掏出从家里偷出来的玉米,放在石龟背上,找好位置,远远的瞄准别人撒下的尿痕,一下一下的击打那半截砖地基。每打一下就扑愣愣地掉下来一大块粉末。我想总有一天我要用弹弓把这堵墙推倒。
张哈喇的爹是个屠夫,杀了三十多年的猪,结果就生下了张哈喇这样一个极丑的儿子。张哈喇长到三岁的时候,张屠夫就死了,张屠夫是被成了精的猪拱死的。那天一早,张屠夫拎着那一筐家伙,骑着自行车去了临村杀猪。走到一半的时候,碰见捡柴回来的留根。留根问张屠夫:“又去作孽啊?”张屠夫也没顾上回头看他,一边骑一边应承道:“啊,又去作孽。你家柴火都堆山砌崖呢,你还成天价捡?”留根一听笑着骂道:“我日你仙人呢,你整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家里整堆整盘的猪肉养去蛆呢?我一穷人,我不拾柴火我干吗?还等着去你拉过的屎里找肉沫啊?你个小气鬼,拉了屎都还要回嚼呢。”张屠夫没有理他,只是笑。车子已经骑出老远了,留根吼着嗓子喊道:“回来给我稍带点下水。”这是留根后来说起张屠夫的时候讲出来的。大多数人知道这回事,只是觉得留根是最后一个见过活着的张屠夫的本村人。可是留根没有给他们讲述关于他看到张屠夫自行车后坐着一个穿白衣服女人的事。关于这件事,是后来留根疯掉以后在河滩上告诉我和张哈喇的。他说张哈喇他爹的自行车上肯定坐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低着头,头发遮挡着脸,两只雪白雪白的手紧紧的抓着张屠夫的腰。
张屠夫赶到的时候猪主家已经将猪捆绑了起来。在场的人都穿着孝衣,张屠夫猜着这家里应该是死了老人。主家问张屠夫,是喝口茶呢还是现在就动手。张屠夫往手心里吐了几口唾沫,抽出筐里的刀说:“早杀早上路。”几个小伙子就帮忙将猪抬到一米来高的桌子上。桌子的面上粘满黑黑的一层油,还有一根炒熟的萝卜丝。张屠夫在胸前的围巾上撇了撇手里的刀,不紧不慢的捅进猪的脖子。那头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唤。热乎乎的血从猪的脖子上喷了出来,撒在满是淌土的地上。主家赶紧拿来一个搪瓷盆递给张屠夫。鲜红的血顺着盆的边缘一股一股的流进搪瓷盆。盆里的血差不多一半的时候,猪已经停止了叫唤。只是四只蹄子间或动弹。张屠夫示意他们解开绳子。众人一阵手忙脚乱将绳子从那头猪的身上解了下来。绳子的一段已经被血染成了绛红色。旁边不远出的大鏊里正煮着开水。烟从鏊的底端直端端的冒上来。往里塞柴火的那人被呛的捂着眼睛跑开。一边跑一边叫骂:“这他妈是杀猪呢还是杀我呢?”几个人抬着放过血的猪一边笑着一边朝鏊跟前走。就在这个时候,那头猪突然从众人手中挣脱,在院子里跑了半圈,然后一双怒眼盯着张屠夫。一堆人都吓傻了,个个裂着嘴只顾了观看。只见那头猪磨了磨爪子,飞一般的朝张屠夫冲过来。张屠夫一看情况不妙,转头就跑。可人哪有猪跑的快?那头猪冲到张屠夫身后,鼻子一拱,就把张屠夫撂翻在地。众人一看不妙,赶紧一哄而上,等把猪按倒之后,猪已经没了气了。猪被扔进鏊里以后,张屠夫仍旧爬在地上没起来。这时就有人开玩笑说:“张屠夫,猪都见耶酥了。一个杀猪的怕猪怕成这样,还真没见过。”可张屠夫依然不管不顾,只是爬在地上。那人就走过去抬起脚在张屠夫的屁股蛋上狠狠的踢了一脚说:“是杀猪呢不是杀你呢,你还躺着不起来了?”其实那个时候张屠夫也去见耶酥了。张屠夫在被猪拱翻在地的时候,正好是面朝下,手里的刀被地面一挡,正好从脖子上刺进了嘴里。当一大滩血从张屠夫的脑袋下渗出来的时候,众人才知道出事了。
主家派人赶到张哈喇家,留根整蹲在张哈喇家门口的石蹲上。来人问,这是张屠夫家吗?留根以为来人是找张屠夫杀猪,于是得意的扬着头说:“人不在,去临村杀猪了。有活明天吧。”来人一听,急的将头探进门喊道:“张屠夫家的在不?张屠夫出事了。”留根一听赶紧问来人:“早上去了临村杀猪,我亲眼看着他去的,出啥事了?”来人将事情原委急急忙忙说了一遍。留根一听猛喘两口气朝着里头大声喊道:“哈喇他娘,你家张屠夫死拉。”张哈喇他娘当时正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给张哈喇喂奶。张哈喇吃奶的样子应该很好看,每次张哈喇他酿喂完奶,裤裆上都是湿漉漉的。留根蹲在门口多半是为了看张哈喇他娘的奶子。留根这么一喊,张哈喇他娘把奶头从张哈喇嘴里拔出来,抱着张哈喇气呼呼的出了门。她指着张哈喇的脑门骂道:“我是刨了你家祖坟还是把你家孩子扔井里了?你大白天日头红红的你诅咒我老汉?你个老不要脸的东西,在我门口寻摸半天了,老娘的奶子是用来养人的,不是给你这号人养眼的,你也不怕难受死你那球?”留根一听,知道她早已发他的用心,可她似乎还不相信张屠夫已经死的事实。留根眨了眨眼睛道:“你家张屠夫真死了,被成了精的猪拱死了。”
我每次说起这事,张哈喇总是有些不高兴,他说那头猪不是猪精。我不知道他这是替他爹洗脱耻辱还是想打破关于那头猪的是神话。留根虽然没吃上张屠夫带回来的下水,可是他在张屠夫家的席上海着肚吃了两天。两天后,张哈喇的爹张屠夫就从我们土疙瘩村永远的消失了。一个以杀猪为职业的人最后居然死在了一头猪的手里。这似乎成了土疙瘩村最大的笑话。张屠夫死后,土疙瘩村就再没出过正而八经的屠夫,他们说方圆百里的猪都成精了,谁杀谁倒霉。